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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雁塔互娑 ...

  •   “辩机,师父让你带的什么经书?”悟空注意到跟随辩机的马车里有两车是经书,便问道。
      “悟空,这四年我们翻译的所有经书,师父让我把抄好的梵文本和汉字本都带了一份。”辩机答道。
      “连梵文本都是抄了一份的呀!师父果然严谨!”悟空赞道。
      “嗯,当初译经的时候就是梵文和国语一样抄一份的。对了,师父还给了我这个……”辩机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锦囊,低声问悟空:“你可认得吗?”
      悟空一看便愣住了,锦囊里装的正是当年鞠文泰送给玄奘的印章,便悄声告诉辩机:“到了高昌郡,若有人怀疑你不是师父的弟子,你把这个拿出来就行了。”
      “悟空,你知道的可真多!”辩机笑了笑,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无奈:“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你如何会那么高深的武功和医术,可是我总觉得,你值得师父对你那样好,而且你们都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吧。”
      “辩机,对不起……你一直如此信我,我却不能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这有何干?有的时候,难得糊涂也是好的。”
      穿越河西走廊,是一片茫茫草原,再一路向西,便到凉州了。
      悟空猛然想起,从前护送玄奘去那烂陀时,他曾经说过的那位撕毁了朝廷通缉令的瓜州太守李昌,心道:“出了凉州,师父便遇着我了。后来在那烽火台,还有个校尉帮了我们一把!”
      而今的凉州,因着大唐疆域西拓,早已不是当年边关重镇的样子,而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走着走着,突然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和辩机的队伍打了个照面。那人看了一眼辩机,笑道:“哎呦!和尚居然还有一队人护送,奇了奇了!你们不是整天拿着个钵盂向别人要施舍的吗?”
      辩机还了一礼:“出家之人,受他人布施,也同样布施他人。”
      那儒生笑道:“在下略读过些佛经,譬如姚秦鸠摩罗什法师所译《金刚经》,私以为里头关于‘布施’一说,甚为不通。”
      辩机仍旧彬彬有礼,道:“不知施主认为何处不通?”
      那儒生道:“佛说‘菩萨布施不住相’。也就是说,帮助他人却不求回报。不知和尚可曾听过,当年孔夫子所在的鲁国有一律法,但见鲁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先行赎回。待返回鲁国,便可到官府领回垫付的赎金。子贡是夫子的弟子,家财丰厚,于是将鲁国人赎回却并未索要赎金,这可算是‘不住相布施’?可是孔夫子说此举不善,只因旁的鲁国人不如子贡财力丰厚,可要是赎回鲁国人又向官府索要赎金,便会被讥笑,于是子贡此举妨碍了更多鲁国人被赎回。佛说布施乃是功德,这不住相布施则是更大的功德。可为何子贡不住相布施,却是不善呢?”
      随行之人一听,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辩机思索片刻,答道:“佛陀教我们布施,只因众生之烦恼,皆因‘我相’而生。布施,就是为了破除我相。而所谓的‘无相布施’,不仅无我相,亦无人相。我所布施的,实际上不是我的,我不是施与者,对方也不是被施与者。若是子贡因自己财力丰厚,而不索回先垫付的赎金,实际上并不因他认为他所布施不是自己的钱财,而是认为那笔钱财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只认为那笔钱于自己而言不重要,却忽略了此举会让鲁国众人误以为不取回自己先垫付的赎金才是行善,依然是我相未破。子贡此举,恐怕算不得‘不住相布施’。”
      那儒生却不依不饶道:“那如果子贡就是菩萨再世,就是认为他赚来的钱财并不是他自己的,要回馈给众生呢?”
      悟空笑道:“若是先生认为子贡是菩萨再世,那子贡此举连布施都算不上了。佛说在家修行之人布施,可先以财布施。若是没钱,哪怕是‘和颜施’,对人微笑,让人感到快乐也是布施。若先生认为子贡是菩萨,那要行的可就不止是财布施了,要行的乃是法布施,即以佛法之智慧为众生解惑;或是无畏布施,即去除众生之恐怖心。子贡此举,首先将‘行善’抬到了寻常百姓无法企及的高度,甚至让人误以为像他一般才算行善,误导百姓,因此子贡此举绝非‘法施’。更有甚者,此举种恐怖心于鲁国众人,原本只是取回自己先垫付的赎金,连求回报都算不上的事情却要被别人讥笑,如此看来,此举亦绝非‘无畏施’。你如何能说子贡是菩萨再世呢?”
      见那儒生被辩得哑口无言,悟空行礼道:“若是先生觉得在下强词夺理,那在下便请这位上师将我等所提到的佛法一一写明出处,先生可自行对照。”
      那儒生摆摆手说:“在下说不过你们!他是上师,你恐怕是居士,我哪有你们懂佛法?”
      辩机合十行礼道:“看来施主对布施的理解略有偏差,布施并非一定要施与钱财。刚才小居士提到的‘和颜施’,便是常人最容易做到的。除此以外,还有‘眼施’,即以善意的眼光看待他人;‘言施’,即说好话,鼓舞他人;‘身施’,即帮助他人做重活儿;‘心施’,即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等等。若是施主平日里传授他人以自身才学,开启他人之智。佛说世间一切法皆法,施主即使传授的并非佛法,同样是在布施。”
      那儒生也还礼道:“今日是在下莽撞,只读了一点佛经便逞口舌之快,只怕已经犯了佛法所说恶口业,日后当敬重佛法,以赎今日之罪。”
      告别了那个儒生,众人寻了个馆驿下榻。为首的王钧赞道:“辩机上师果然精通佛法,没想到悟空你竟然也如此厉害?”
      辩机笑道:“悟空乃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悟性自然不一般。”
      到了晚间,悟空与辩机住同一间方。看着窗外的月色,悟空却怎么也睡不着。
      “悟空啊,你才十四岁,该早些安歇才是。”辩机上来拍了拍悟空,却发现悟空神色不对,便问道:“悟空,你怎么了?有心事?”
      悟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亮:“临走之前,我给师父把过一次脉。当时似乎无异常,可是我刚看了随身带出的医书,越发觉得不对。师父这五年来,白日里译经,一进译场,除了用斋饭,没有四五个时辰都不出来,还那般殚精竭虑,生怕有一点错漏之处。除此之外,每日还要抽两三个时辰给诸位弟子讲解佛法,处理寺内僧务。到了晚间,还必定得打坐念经才会安歇,这样算下来,一天能有两三个时辰安歇都算万幸了……”
      辩机惊道:“既然如此,路上再遇到什么人刁难,咱们都不要再理会了。我早日到西州,你好早日回去照看师父。不对,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送我?”
      “师父说他心中有愧,若是当初没有让你去参加那个荆王和房遗爱的宴会,是他自己去的,必定不会惹来这桩祸事。又担心你已得罪权贵,恐怕路上会有闪失,才让我一路相护而来。更何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有陛下的人亲自护送我能有什么事?你替我照顾好师父,就是在还我的恩情!”辩机一听也急了。
      悟空叹了口气说:“都走到凉州了,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吧!西州并不安定,万一你有个好歹呢?若是师兄不嫌弃,小弟这套棍法,你可愿用来防身?”
      “也罢,我学!”
      出了凉州没多久,便出玉门关。随后,又是那片忙忙大漠。然而,此时的大漠不比二十余年前,辩机和悟空的队伍再也不会迷失方向。再次踏上这片沙漠,当真是恍如隔世。走着走着,移动的沙丘旁突然渐渐显露出一具白骨,身上竟然还带着些破败不堪的衣物。悟空陡然瞪大了双眼,心道:“这……不知有无可能是石盘陀呢?”想到这里,悟空对着尸骨下拜,心道:“无论是石盘陀,亦或是高昌的那位乞儿,还有我这色身的本主,我孙悟空,在此拜谢三位将色身暂借于我,让我能一路护持师父。”
      将辩机送到了西州州府,王钧对太守宣读了密旨,安顿好了辩机,便要返回长安复命。临走之前,悟空突然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沓经书,交给辩机说:“师兄,这是小弟送给你的。师父在那烂陀,不仅写过论证大小乘佛法同宗同源的《会宗论》,还有这个驳《破大乘论》的《制恶见论》。大概是师父觉得来不及,所以小弟替你抄了一份。这西州的僧人不刁难你也罢,要是他们刁难你,这《制恶见论》,比会宗论更能针对一些。不过,你须得吃透了《会宗论》,再看这本。”
      辩机惊道:“这……师父用梵文所写的三部论著不是都没有带回来吗?《会宗论》还是师父默写而出的,你怎么会……”
      “我要走啦!你别问那么多!师兄,多保重!”悟空挥手道别。
      悟空当然不会告诉辩机,这《制恶见论》与《会宗论》一样,在那烂陀几乎是被供起来一般对待,已经被抄出可随时供寺内僧人观看。悟空悟性非凡,记性亦然。元神出窍了八回,每次默记约两百颂,也将这一千六百颂的《制恶见论》,抄给了辩机。
      王钧等人也急着向李世民复命,一行人快马加鞭,向长安奔去。
      途中,众人在山中无处住宿,曾经留宿于一个道观。悟空一看,里头供奉的三清,竟然和那世界中一模一样。此时的悟空尚未梯度,便隐瞒了居士的身份,缠着一个小道士让他讲讲他们所学的道法,还有关于那三清四帝的传说。听完之后,悟空只觉遭了五雷轰顶:“他们所说,和我那世界,竟然如此想像?可是在这世界中,我向上腾空而起,却根本见不到天宫。低头一看,却见一个蓝色的大球!若是向西一个筋斗云,反而会返回原地。不得了,不得了!什么天圆地方,四大部洲,全是虚构!我那世界,难道是这世界中人,虚构而出?那……那难道是意识界不成?”
      行到长安城郊,众人路过一个凉亭,便打算歇歇脚再走。谁知,悟空发现,那凉亭里竟然坐着一个老僧,一个老道还有一个儒生模样的老头,仿佛在说着什么。悟空凑上前去一听,只听得——
      老道发问:“佛说不可杀生,殊不知万物皆有灵,难道持斋把素,就不是杀生?”
      老僧答:“佛说不可杀生,是为消万物之恐怖心。动物不因自己会被杀而恐怖,既是无畏施。动物知自己被杀,会恐惧。然而植物并无恐惧心,故而食得。何况,既然道长说万物皆有灵,那我等活着已经欠下万物的万物的恩情,若是再蓄意杀生,难道不会招致更多罪孽?”
      老儒亦笑:“道长,拘泥于只言片语了。佛说不可杀生,乃是要怀慈悲心肠。有慈悲心,即是有德。若无慈悲心,能杀动物而毫无悲恸之心,那杀人亦无悲恸之心,如此,岂不恐怖乎?”
      老道笑道:“此解倒也合理。只是先生方才说又慈悲心乃是有德,敢问何为有德?失道而贵德,失德而贵仁。天子崇德,只因失道。”
      老儒答:“道长此言差矣。圣人无为,方能无不为。然而黎民百姓并非圣人,须得教化,以德行约束之。必要时还需有律法,威慑之使其不敢作恶。如此方能天下太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天下大治如何能一蹴而就?须当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
      老僧亦言:“善哉善哉!菩萨亦不住相布施,以解众生之苦。道长,请恕贫僧无礼。贫僧私以为,《道德经》之六十五:‘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实在不通。众生之苦,皆由无明而生。若要脱离无明,须得觉悟,若要觉悟,须得开智。若天子能救黎明百姓于苦海,何愁国不大治?”但随后他又转向那老儒,道:“不过也请恕贫僧直言,方才先生所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是执着于我相。殊不知,是非功过,转头成空。须得堪破我相,人相,众生相乃至涅槃相,甚至不求解脱,方是大解脱。”
      老道听闻道德经被质疑,虽有些不悦,但听闻老僧后来所说,却也赞道:“诚如是!正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然而,高僧不也曾说过,世人之苦,乃是中了‘贪嗔痴’三毒?道德经亦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这难道不是心经所云‘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吗?”
      这三人,互相质疑,相互诘难,有些观点却又相互认同。争论了半天,一直未曾分出高低。然而,待到三人似乎都累了,却又彼此施礼,皆说今日相聚,互有启发,畅谈之欢,无与伦比。最终告别,依依不舍。
      王钧见悟空愣在那儿,上来拉他,没想到悟空突然哈哈大笑道:“于此是真理,于彼却成谬误!皆是道理,只看应用是何境地。三人争论不休,却又相谈甚欢,互有启迪,终将觉悟无上等等法!或许,意识界真的有?看来,是我修所见所闻还不够,还没悟到那个境界!不过,我还是先回去照顾师父。反正入这世间,日日是修行!”
      有一侍卫笑道:“王大人,别拉他!玄奘法师的高足,感情是悟道了!”
      悟空只觉无上欢喜,扬鞭策马,直至大慈恩寺。没想到进了大慈恩寺,却忽然被告知,玄奘在翠微宫。此时悟空才想起来,归来时他元神出窍过几次,李世民病入膏肓,玄奘在一旁相陪。
      三天之后,李世民驾崩。因临终前曾奉旨随侍,玄奘亦在宫中守灵七日。直到悟空回来后的第十日,玄奘才返回慈恩寺。
      “师父,徒儿回来了!”估摸着玄奘打理完了寺内事务,悟空到了晚间才去了玄奘的禅房。
      “悟空,你回来了!”玄奘亦十分欣喜,从榻上下来,一把扶住了刚要下拜的悟空。
      可是悟空一站起来,就这么直直地站在玄奘面前,修长的身躯,竟然已经比玄奘高出了几分。
      “又长高了好些!”玄奘喜道,摸了摸悟空的头:“你长大了,为师却老了。”
      “师父这是说的哪里话?”悟空搀着玄奘的手臂让他到到榻上坐下,随后取来诊脉用的垫子,搭上玄奘的手腕,问道:“这一个月徒儿一路快马加鞭,师父又在陪先帝,不知师父……”突然,悟空不做声了。
      “怎么了悟空?”玄奘问道。
      悟空并不回答,只是神色愈发凝重,须臾,眼中隐隐有泪光。
      玄奘笑着拍了怕悟空的手说:“若是该用药了,那就用吧。为师听你的。”
      悟空猛地一吸鼻子:“师父,您哪里真的听过徒儿的了?”
      玄奘叹了口气说:“人事无常,先帝一代明君,才刚过半百便撒手人寰。为师又能有多少寿数?为师带回经书六百余部,如今才译完了十五部。众多佛门弟子乃至在家居士,又有诸多困惑未解,为师当真时间不够用啊!”
      “既然觉得时间不够用,您还不好好保养?这才五年呢!”悟空话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不是你回来了吗?”玄奘拉悟空坐下,握着他的肩膀说:“太子继位,曾许诺为师,虽然先帝去世,但是今年的僧人剃度考核仍可进行。你这几年也在慈恩寺听讲,而且如今僧人剃度的限制放宽了些,你今年便可参加考核。明年年初,为师再寻个由头查验弟子们的梵文水平,到时候以你的梵文,还愁不能帮为师译经吗?若有你相助,为师这担子便能轻好多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悟空凝视着玄奘——原本挺拔的身躯,背已经微微地驼了;原先一对俊朗浓黑的眉毛,现在已经有些斑白了;眼角何时爬上了皱纹,面色何时开始不再红润,连握着自己肩膀的手,手心都有些微微的发凉。
      悟空突然好想抱住玄奘,可手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碰到玄奘,他就会消失一样。
      以悟空的修为,通过僧人剃度考核绰绰有余。玄奘亲自为悟空剃度,收为正式弟子。为了让自己突然精通梵文不要显得太突兀,悟空每日都熬到三更天才睡,五更天便起床。没过多久,眼睛下面便爬上了淤青。玄奘的弟子,普光、嘉尚、神昉,并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推荐的窥基,都赞叹悟空刻苦用功。接近年尾时,悟空开始刻意展现他的梵文,每次都比上一次显现得多一些,众人只道悟空刻苦用功故而进步神速,却无人察觉有何不妥。
      永徽元年年初,玄奘以译经沙门人手不足为由,对慈恩寺中僧人进行了一次梵文考核,宣布只要认为自己梵文可以协助译经的都可来参加。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悟空端着熬好的药去玄奘房里。待玄奘喝完了药,悟空给他诊了脉。刚要离开,玄奘却叫住了悟空:“明天考核,你要仔细……”
      “师父还担心徒儿的梵文吗?”悟空故意调笑道。
      “为师是想叮嘱你,写慢一些!”玄奘指了指悟空,忍不住笑道。
      第二天考核,悟空故意不紧不慢地写着,可是离考核结束还有一刻钟,旁人还在紧张地写着,他却是已经写完了。悟空原本就是个坐不住的,又担心自己一念经就元神出窍。只好跪坐在那儿,在案几下面来回数手指。不知自己来回数了多少遍手指,终于到了该交卷的时候!悟空如释重负,几乎要跳起来。可又生生憋了回去,慢慢起身行礼,退出了考场。
      考核结果出来,在众多译经高僧的一致品评下,悟空排名第一,入选证义沙门。
      此时,当朝皇帝李治,派遣遣唐使,同时也是新罗高僧圆测以及另一位高僧慧立前来协助译经。如此这般,玄奘更是如虎添翼,译经的进度大大加快了。
      “悟空,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这么快就入选证义沙门了!看来我还是不够用功,枉为师兄啊!”窥基只比悟空此身大三岁,和悟空甚是投缘。
      “哪里哪里,师兄你去年才开始跟随师父。小弟我不才,其实比你多了四年。”悟空此时正在厨房里煎药。
      “那这么看来,你才是师兄啊!”窥基上来拍了拍悟空的肩膀。
      “不敢不敢,当然要按剃度的日子来算。”悟空摆了摆手,眼睛却还是盯着药罐子。
      “可你这六年除了学佛法,难道没有学医?我怎么好像听说,你是被辩机上师救回来的?来的时候可连话都说不清呢!对了,辩机上师去哪儿了?怎么寺里其他人提都不提呢?他可是《大唐西域记》的撰文者呀。”
      悟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师兄,您就饶了我吧,小弟煎药呢!”
      转眼间,春去秋来,永徽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悄降临了。
      当悟空端着药到了玄奘的禅房,他发现玄奘正在绘制图纸。
      “师父,您这画的怎么好像我们在那烂陀见到的互娑塔?”
      “是啊,为师想着,佛典、佛像还有佛舍利,都需好好保存。若是能建成一座石身佛塔,防火防潮,才不枉为师将他们从那烂陀一路带回。”
      “对,师父说的是!那皇帝小儿准了吗?”悟空笑着问。
      “悟空,隔墙有耳!为师还没上书呢。”玄奘嗔道,说罢端起药来一饮而尽。悟空笑嘻嘻地端上另一只碗,里头装了几颗红枣:“师父,这是西州送来的,您吃几个甜甜嘴吧,和药性不冲突。”
      玄奘接过,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不知辩机在西州怎么样了?”
      悟空答:“徒儿去看过几次,眼下无甚大事。辩机学话又快,佛法又精通,当地高僧都很敬佩他,好些比丘沙弥到了晚间还去请教。”
      “那就好,那就好!”
      “师父,今日突然冷了好多。”悟空突然叹道,说着将那诊脉用的垫子取了来:“可有觉得哪儿不好吗?”
      “为师没觉得有甚不妥。”玄奘笑了笑。
      “师父,出家人不妄语!”悟空一边把着脉,笑容瞬间没了:“您为什么不告诉徒儿,今日忽然觉得胸闷异常,心脏处隐隐作痛?”
      玄奘摇了摇头:“你既然诊得出来,为何还要问为师呢?”
      悟空跳下榻去,将房内的炭火拨旺了些,又将那阿沛喇嘛送来的药香点上,随后才出了房门,刚走出去还要回过头来看看房门关紧了没有。等到悟空回来,手里捧着一只药箱,道:“徒儿为何要问师父?因为师父您恐怕还想瞒着徒儿。徒儿现在给师父施药灸,这三天说什么也不能再译经了。”
      “悟空……”
      “师父!”
      “好吧……”
      悟空先烧热了一壶水,化开原糖,让玄奘先服下。随后,取已经准备好的药粉,分别涂于至阳、肺俞、心俞、膈俞四个穴位。随后,取了熏艾用的艾叶香,点燃后灭掉火焰,分别靠近四个涂了药粉的穴位。
      “师父,要是觉得太烫就告诉徒儿。”
      “为师没事,你觉得有效为上。”
      热灸完毕,悟空跳下榻去,背对着玄奘,抄起还在沸腾的水中浸着的纱布,一把拧干,在玄奘手上试过确定温度适宜,便迅速擦去玄奘身上冒出的汗珠即药粉,再立刻将衣服给他披上。
      玄奘将衣服穿好,突然发现浸着纱布的铜盆,下面竟然是炭火,水还在冒泡,惊道:“悟空!你怎的从沸水中拿纱布?”
      悟空这才发现自己没挡住那铜盆,一拍自己的脑袋:“惊着师父,罪过罪过!师父放心,徒儿练过不知多少回,早不怕烫了!”
      玄奘一把拉过悟空的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竟然那般粗糙,上面布满了烫伤留下的疤痕。
      悟空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师父,别看了!热灸完都必须这样,否则还不如不灸。既然必须得有人这么做,那只好是徒儿了。”
      “悟空你……”玄奘还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要师父好好的,徒儿怎么都行!”
      永徽二年,李治同意了玄奘修建互娑塔的请求,互娑即是大雁,因此该塔又名大雁塔。开工之后,玄奘竟然亲自到工地搬运砖石,悟空急得直跳脚,跑到工地里想把玄奘拉回来,奈何玄奘虔诚礼佛,怎么拉也拉不动。幸好李治听闻此事,担心玄奘太过辛苦,又因工程太大,一时没有足够的石材,就下令除塔基以外,塔身改用泥砖建造,并指派了专人前来协助。
      “师父啊,您要是真的心疼徒儿,就好好歇着,这造佛塔哪里要您亲自动手的?连陛下都说让您不用操心了。”
      “悟空,建造佛塔乃是礼佛大典,为师要用这塔来供奉佛像舍利,还要保存佛典,如何能不亲力亲为?”
      “师父,虽然眼下是夏天。但是夏天酷热,阳气外露于表,内里反而虚寒,马虎不得!要不然有句老话叫冬吃萝卜夏吃姜呢?”
      “悟空,医方明的事为师说不过你!唉……听你的吧!”
      永徽三年三月,七层高的大雁塔终于落成,宝塔层层皆供佛像、舍利,全部从天竺带回的贝叶经,都存放于此。每一阵风过,宝塔没一屋檐檐角下的铃铛便清脆作响。
      玄奘凝视着宝塔,感叹从天竺带回的经书终于能够安全保存。悟空看着这宝塔,则长吁一口气,塔建不建的和他没关系,这个冬天玄奘安然过了就行!可是转念一想,悟空又是忧从中来:“唉……眼下这旧疾控制得倒还不错。只是师父一译经就废寝忘食的,一跟礼佛有关就亲力亲为。照这么个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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