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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盲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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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愿生从出生始,至今已盲了24年。
医生说,这是体内一种叫做RPE56的基因发生突变所致。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医治。
医学昌明至今日,仍有若干疑难病症。
可是,对于重未接触过光明的愿生来说,黑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因为从未得到,她没有失去的苦痛。
愿生自小懂事。她默默接受了自己的缺陷。她极沉静,静到人们常忽略她的存在。
可是熟识她的人又都说她真是伶俐乖巧。
生活非常宁静,没有什么起伏。她家庭虽非富贵,却也宽裕。读盲校,成绩优异。毕业后留在学校教书。
没有大的欢喜。也无烦恼寂寞。
女友清吟。相交七载。愿生至今记得与她的初识。
愿生坐公交车。忽听到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老伯这么大年纪,站你面前半天,居然视若无睹!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全不懂得尊老爱幼!”
愿生微微一怔。她淡笑立起,侧身让出座位。朝着声音方位:“对不起,我是盲的。”
清吟张大双眼。她仔细打量愿生。后者双眼波光粼粼。这样灵动的眼眸,却接受不到任何光的信号。若非看到愿生手执的盲杖,真是不敢相信。
车辆拐弯,愿生一个趔趄。清吟轻轻扶稳她。
她说:“对不起。”讷讷地。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愿生也喜爱上她的爽朗明快。
对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清吟对她的友谊来得珍贵。
认识许心言,是愿生生命中的又一意外。
家住西湖边,愿生常喜欢闲暇时去湖边漫步。
这日也是如此。
走得累了,她静静停下歇息。
心言是写生爱好者。这日来到西湖。但见天光云影,碧水镜开。而堤岸边柳丝葱茏,群山层峦叠翠,美不胜收。不觉奋而提笔。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将眼前美景收纳画卷。正得意间,见一容貌娟秀女子悄立身后,低首默默凝注,似是观赏许久。心言自恃自己画工精细,以为那女子必要开口称赞。不料等了又等,那女子竟无声息。又过了一刻,竟掉头欲走。心言心气甚傲,不觉恼怒,冷冷道:“小姐,难道这幅画入不得您的眼么?”
愿生不知附近有人。突发人声教她一惊,脚下一滑,竟似欲重重跌倒。正仓惶间,突觉一双温暖手掌将她扶住。
多少年前,清吟也是这样伸出手来将她扶住。
霎那的记忆闪回,衬出愿生内心温暖线索。她微笑颔首:“多谢。”
而心言的心,却蓦地被这抹浅笑击中。
袅袅佳人,盈盈眉目。
那一笑,如春光破晓,似冬雪飘零。毫无提防扑面而来。
如此不留余地。
在多少年后,心言始记得初见愿生,她的笑容。
如此静谧。却又如此声色惊心。
伊人双目,如淡月微云。连这天下闻名的江南流水,都逊了色去。
那一瞬间,万物萎谢都不复成形。
当然那时,他还不知,她是盲的。
而愿生是惶惶的。她不知心言对她倾慕如何而来。
这个男人,突如其来而又那么理所当然地闯入她的生活。他给她无微不至的关爱。亦兄亦友。
可是他吻着她的手说:我只要做你的爱侣。
“我始终不敢相信这幸福是真的。”愿生笑着对清吟如是说。
她含笑的眸子对住清吟。没有一个接收到这视线的人肯相信,这双眼是盲的。
“别这么患得患失。该你的就是你的。”清吟总是这样安慰。
愿生第一次将心言介绍给她时,她怔住。
这世上,如何有这样眉目光华的男子。举手投足,潇洒自如。
还有他看向愿生那样深情的眼神。并不在乎愿生是否觉察得到。
清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愿生,你如何能有这般幸运?”
什么?清吟低下头去。她是在妒嫉么?愿生是她挚友。她怎能有如此想法。
愿生和心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默然无语。
他们沉浸在相爱的甜蜜里,失了判断和心智。
可是,愿生最初的不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减少。
因为,她毕竟是盲的。
心言喜欢画画。无论是浓墨重彩,还是素笔工绘,都是灿灿神生。
有一次心言还是忍不住说:愿生,要是你能看得见该多好?
将自己的欢喜成就与心爱的人分享,这本是天性。
然而生活中,总是没有太多假设。
事后心言又道歉:“愿生,是我多言。”
看到愿生那样安之若素的微笑,他又说:“愿生。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人们承诺的时候太过于肯定。不知这纷繁世界的动荡反复。没有人能够预测。
日子过去,他们订婚的日子渐渐接近。
而心言的个人画展,也终于开幕。
中间似乎是有些阻力的。愿生问过一次,心言让她不必为他自己的事操心。她也就不再问。
愿生是乖巧宁静的。
在画展开放的日子,愿生能听出心言的兴奋。多年的厚积薄发,让他的才华终于得到肯定。他踌躇满志,蓄势待发。
愿生不是不懊恼的。她不能给与他任何帮助。心言说:“愿生,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为你画的像。”
清吟也说:“愿生,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你。”
她常兴致勃勃与心言讨论他的作品。赞不绝口。
可惜我自己却看不到。愿生默然低下头去。
心言心底最热切的部分,她全无感应。
我们永远不知道,在我们懵懂的时候,到底忽略了什么。
画展落幕的那晚,心言对着满墙自己的作品,内心温柔惆怅。
它们默默无言。等待着有心人的注目。也许此生,错失那人,便再无天日。
清吟静静站他身旁。
心言转头对她微笑:“清吟,多谢你。”
若非清吟出手相助,他的画展早就夭折。
清吟妩媚一笑。她的手伸过来。牵住他的。
心言没有拒绝。
他早已看出清吟对他的情意。
正在这时,愿生走了进来。
清吟的手没有放开。
心言有些不安。虽然他明知,愿生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在霎那的踌躇之间,他似乎还是觉得,愿生的目光落在了二人的手上。
他竟觉得她是颤抖了一下。
再看时,愿生却又是那样静谧的微笑。
一切都是他心虚所致的幻觉。
清吟的不满却已升至顶峰。
她已深深厌恶愿生那样的笑容。
那样温和无害,实则不可一世的笑容。
她只是个瞎子。凭什么笑得那样满足,那样惬意?
凭什么她能得到心言?
清吟脸上露出讪笑的神情来。
她投身到心言怀中,送上自己的唇。
最初的吻。如此热切。如此冰冷。
她爱。她恨。
心言猝不及防。想要挣脱,又怕反而惊动愿生。无奈之下。被迫接受。
然而他的心也惊恸。清吟的吻,带着这样凄苦决绝的滋味。竟让他,同时也欲罢不能。
“你们在干什么?”愿生的轻语,终于中止了二人。
放手,抬头。愿生波澜不惊的笑容。
“在欣赏你的画像啊。太美好。”清吟脸上,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是吗?”愿生走向墙上的画。
她竟准确无误地走到自己的画像下。
心言看到愿生抬头看画的眼睛里,竟现出梦幻般的神色来。那一刻他几乎要确定:愿生,她肯定看见了一切。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你的像?”他的声音颤抖。
连清吟的脸上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来。
二人同时感到了狼狈。
“你告诉过我。它挂在这个最醒目的位置。不是吗?”愿生轻轻转身。
心言松了口气。他看清了,愿生的双眼并没有对准他所在的位置。她的双眼,依旧是茫然的。
不由自主的,他回头向清吟作了个放心的手势。
清吟终于决定向愿生摊牌。
她已经无法再忍受。
走进房间的时候,她看见愿生仍是那么安静地坐在窗前。她的脸微微仰起。轻风吹拂起她的发梢。
仿佛被清吟的脚步惊动,愿生转过脸来。
她的眼睛这样明亮锐利。
清吟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完全无所遁形。她来时的汹汹气势,在这样的双眼前败下阵来。
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实情,和愿生多年的友情就将毁于一旦。
然而在这破败的情谊面前,她已经避无可避。
“愿生,我……”
“你爱他,不是吗?我知道了。我退出。”愿生口气轻松似交代与自己无关物事。她轻拍清吟手臂,后者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正目瞪口呆。“一直都是你在他身边。他的理想,他的生活,理当有你来参与。”
“可是……”
“不。他不爱我。那只是一时的困惑。否则他不会接受你。而我始终质疑这段感情。这下好了。我俩都可以全身而退。”
愿生淡淡一笑。
“我俩是好友。不是吗?”
医生用小手电轻轻照射愿生瞳孔。
后者的双眼在光照之下并无任何生理反应。
医生叹了口气。
“没有异样?”愿生轻轻问。
“……”
“不要紧。我早知如此。”似是发觉医生的为难,愿生轻声安慰。
医生将她送出诊室。这个女孩,有如此动人的眼眸,竟天生不能视物。造物者何其残忍?
愿生也知道没有任何科学原因能够解释。
在画展的最后一晚,在走进展室的瞬间,她的双眼突然感到一阵轻微刺痛。
在以为会永生黑暗的隧道里面,她突然看到一丝光亮。
沈愿生在24年漫长的黑暗之后,蓦地睁开眼来。看清了这个世界。
看清了她此生所爱的第一人。他的面容。
无数次在黑暗里面她揣摩过他的轮廓。想不到有亲眼得见的一天。
然而同时,她也看见了她的恋人和她最好的朋友牵在一起的手。
然后他们在她面前,热烈接吻。
此刻的难堪,胜过24年来因眼盲而被嘲笑、被同情的任何一刻。
她也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模样。她从未看过。
透过这幅出自她的恋人的手的画,愿生看到自己的双眼。
这样柔弱,这样天真,这样……无动于衷。
愿生看着自己的面容。内心失去了任何言语。
然后她再次,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如果可以,让我们蒙蔽自己的双眼。
不要看。看这世间凉薄的情意。
即使末世来临我们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谁可相守到白头?
愿生轻轻一笑。
而日光之下。
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