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文明》孢子叶球（旧）

15、第十四章

　　还没等东方建国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山中周拉出了餐厅。平时她当然不会乐意被别人拉着走，然而此时已近深夜，又是刚刚喝过些酒，警惕性多少有些下降，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没有什么忌惮，便也任由这金棕色头发的姑娘拉着她下楼一直走到房门前。

　　山中周来到门上显示着“307”的房间，便伸出手要用指纹去刷门锁。然而手指触碰到感应区，却发出了拒绝进入的警报。

　　“307，是我的房间。”东方建国颇为无奈地解释道，心想她看起来倒还没怎么醉，却为何连房间号都看不清，“你在隔壁，309。”

　　“是么？309不是素数，307才是。”山中周固执地嘟囔了一句，几乎连半个脚步都没有挪动，直接伸出手刷开了旁边的门，脚下才往那边儿移动过去。

　　“可是103是素数，这个房间号还不怎么糟糕。”东方建国安慰她道，刚要伸手刷开自己的房门，却被山中周一把拉住。

　　“别急着回去。”金棕色头发的姑娘笑着说道，“建国同志，我还要给你弹琴呢。”

　　“《狂喜之诗》么？”东方建国挑眉。

　　“不不不，平均律。”山中周抬起修长的手臂揽住东方建国的肩，“平均律，我最擅长的。还有哥德堡变奏曲，你肯定知道，格伦·古尔德的成名组曲。”

　　哦，天。东方建国很想问“这难道就是你一直以来都在练的曲目么”，如果这是真的，那水平可就果真太上不得台面。不过出于友善，这话还是没有随便说出来。

　　可是转念间山中周已经拉着她进了屋。这房间里整齐得不像是住了人一般，打眼儿从客厅往内部看上去，没有分毫私人物品的痕迹，让人很难想象这地方竟然已经被同一个人连续住了四个月。唯一一样私人物品便是原先在放茶几的地方摆着的一架类似于三角钢琴的大乐器，那大约就是山中周的羽管键琴了。

　　东方建国从前并没有怎么见过真的羽管键琴，不过很快也发现了这架拨弦乐器从外观上与钢琴也没有什么大差别。可能总体积略小，然而却很显然是仿照现代钢琴制作的，并没有古典羽管键琴的复杂花纹和特殊木材用料。

　　“比起钢琴，羽管键琴更轻，更方便携带。”山中周拉出一条琴凳，“建国同志，你要来试试么？”

　　“不，不用了。”东方建国明智地摆摆手，她敲键盘是强项，然而敲琴键还是算了吧。

　　然而山中周却直接坐在了琴凳前，把手放到那黑白与钢琴相反的琴键上。

　　东方建国已经准备好忍受超近距离的无曲调噪音污染了，可是这回——让她无比吃惊的是——当那双苍白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敲击到键盘时，流淌出来的竟然是无比流畅而优美的音乐。

　　巴赫的平均律，一个音也没有错。东方建国记不清这是哪一首了，她上一次听已经是几百年前了吧？可是这曲子却让人感到熟悉得惊人，虽然羽管键琴没有音强度的差异，但这样明显的跳跃感与仿佛对那曲子再演绎一般的节奏掌控，毫无疑问正是格伦·古尔德的风格。

　　她感到异常惊诧，山中周并非不会弹琴，事实上正如她自己所称，她绝对是这方面的高手。然而她每天却为什么要故意弹奏那样毫无曲调可言的噪音？

　　一首平均律还没弹到一半儿，山中周便用一个下行音阶收尾了，而后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这琴注定没有动力学[1]。”

　　“为什么不去用钢琴练习？”东方建国不禁问道。

　　“把钢琴搬到旅馆里太麻烦，”山中周耸了耸肩，“而这架羽管键琴轻些，我还倒腾得动。”

　　“怎么不去租个琴房？”东方建国又问。

　　“不。”山中周固执地说，“我喜欢在开放的环境下演奏，而且能有人听就更好了。”

　　然而那些人都快被你逼疯了。东方建国叹了口气，虽然有些理解这种希望能有听众的心理，但终归是无法理解：“好吧。可如果你能平时就弹巴赫的话，这旅馆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听。”

　　但山中周的回应却让东方建国大为吃惊：“可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弹斯克里亚宾就没人愿意听了？！”

　　斯克里亚宾？那是谁？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原先竟然真的是在弹曲子，而不是在胡弹一气？！

　　我的天，谁会写出那么一点儿调都没有的曲子，还能让一个明明水平非常高能把巴赫的平均律弹得如同格伦·古尔德一样轻盈漂亮的键盘乐演奏家，在那上面花费四个月的时间？！

　　看到东方建国惊诧迷惑的表情，山中周似乎是刚想起什么一般连忙解释道：“哦，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是一位俄国演奏家和作曲家，著名的《狂喜之诗》和《火之诗》的作者，还写过一些无调音乐——就像我最近正在练的那些。”

　　“无调音乐？”东方建国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反射性地皱起眉。在她从前五百年的认知里，无调的东西是绝对无法称之为“音乐”的。

　　“神秘主义。”山中周肯定地点了点头，一脸微笑地坐在琴凳上看着东方建国。

　　“这我恐怕欣赏不来。”东方建国坦诚地说道。

　　山中周却再次笑了笑，摘下手腕上深蓝色的便携终端，在表面上点了几下儿，一首乐曲被播放出来。

　　这是用钢琴演奏的，声音相比于羽管键琴更加清晰而清澈，不带丝毫的金属音和羽管拨弦时发出的脆声。东方建国能隐约辨认出这就是白天折磨得她不得不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噪音掩盖的曲调——或者说它本身就没有曲调。它的每个部分与其两旁的部分都是无关的，却又与整体有关，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时而仿佛暴雨席卷，时而又如若几叶小船荡漾天际。

　　和山中周所弹出来的完全不同，这用钢琴演奏出的版本虽然依旧无调，但却令人能够感受到乐曲的每个音节与整体的联系，在无调之中有因意境而紧密相连。现在至少能听得出来了，并不是胡弹一气，反而是用无调的音乐超脱乐理束缚，而徜徉于宇宙的广博神秘空间。

　　“这是古尔德的钢琴版本，用羽管键琴来弹是毁了它。”山中周淡淡地说道，“那必须得讲究音节的强弱变化，而在羽管键琴上硬来重击，只会造成破音。”

　　注释：
　　[1]动力学：指通过改变敲击力度增强或减弱音量。在钢琴上这是可以做到的，而对于羽管键琴，每个键只有“0和1”的区别，人为改变击键力度只会导致过度击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