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东宫 ...
-
天祐十年,皇贵妃诞下皇八子,隆成帝大喜,赐名戚猊,并大赦天下,与民同喜。
次年,八皇子戚猊暴毙,隆成帝下令彻查,于皇后寝宫内发现巫蛊娃娃,上有八皇子生辰八字,皇暴怒,杖毙皇后寝宫之内宫女太监一干人等,废东方皇后及太子戚染,罢黜国丈爷左相,皇后亲族牵连广泛,外戚东方一族虽三朝权倾朝野,然终风雨飘零,不再得势。
一
“我终究还是没想到陛下竟狠得下心这般对待太子。”曾经贵为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的皇后,如今却是凄凄冷宫里与披头散发神志不清的废妃们共居一宫的女人,青丝缠乱,不施脂粉,面上无一丝血色地站在烛火晦明之处,看着明黄色龙袍加身的男人,悲恸且怨愤地指责道:“我早知陛下心中早已对东方一族起扳倒之心,废后的意图在这些年来也渐渐昭然。却不想陛下竟将太子也拉下这淌浑水。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是何等的心狠才可以这般冷漠残忍对待太子。”
“朕以为,皇后你早该明白了无情最是帝王家。”
女人惨然一笑:“是,是,我本早该明白的,却总是心存不该存有的心思,总想着陛下也许会顾念一些夫妻之情父子之情,佑着太子一些……”
女人的话还未说尽,男人便是嗤笑一声,“恐怕皇后入戏太深太久了,想必都忘了太子并非你亲生,也忘了他的亲母是因谁而死的吧。”说罢,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女人心中一寒,颤着声道:“陛下……”
“皇后是要问朕知道些什么吗?”男人狰狞着一张脸,渐渐走近越发站不住脚的女人。他原是站在昏暗之处,此时走了出来,走近女人,那阴翳冰冷的神情在烛火曳明之中,像极了索命的厉鬼:“是要问,朕知不知道凰羽是如何在痛苦中死去的,如何在一摊鲜血中哭喊朕的名字,如何薄棺一副被人匆匆下葬,还是要问朕知不知道是你派人毒死我的凰羽?”
女人腿一软,瘫倒在地:“陛下,陛下知道?”
男人面容冷酷,却又带着一丝悲怆地反问道:“朕不过是远征数月,凰羽却因急病丧世,连一场像样的墓葬都没有,左相和皇后当东方家可以一手遮天瞒天过海了吗?当是要把朕当成傻子来耍吗?!”越说越激愤,男子弯腰掐住女人的脖颈,单凭一臂之力和一腔悲愤把她甩向冷宫之内的矮桌。
矮桌翻倒,杯杯盏盏滚落一地。摔在地上的女人急促地咳嗽几声,随之咳出来的,还有血液。
男人站在原地,嘲讽地看着一切。一时之间,宫殿内,除了那几声咳嗽声之外,就是逼仄的安静。
片刻后,女人抬头看着他,“那陛下为何还愿意让太子在我身边长大?”
“你当为何?戚染那时年幼,你也无子,你需要孩子,朕便让他在你身边,才能断了你害他之心,让你护着他坐上储君之位,让东方一族上下护着戚染。”蹲下身子,男人伸出手掐起她的下巴,满意地看着女人的脸上写满了痛苦挣扎。“戚染受你照顾一路登上储君之位,朕便要在你最以为接近太后之位时将你扯下云端,这般滋味,可还好受?而戚染从此将远离夺嫡之争,朕会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一世安稳长乐,应了朕允给凰羽的诺言。皇后,你知道吗?这世上,除了凰羽,能护佑戚染长安的,只能有朕,也只能是朕。你明白吗?”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步步为营,忍耐多年,都不过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女人……
当内侍端着一壶酒悄声而入时,女人伏倒在男人黑底金龙纹的靴子前,“臣妾只有一求,还望陛下成全。”
男人低头看着她头顶,青丝铺满了他脚下的地:“说。”
“只求陛下不要将当年之事告与染儿。”
他心中早已厌烦了和这个女人共处一室,更是厌烦了和她的对话,一声冷笑,便转身离开:“原来皇后也会愧疚吗?可是,你越想保住的,朕越想要从你身边夺走。”
东方若忆,一个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是死得这般安静凄凉。
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喉间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衫,染红了她身下的地面,如同一大片妖冶盛开的曼珠沙华,开满了一地。
男人没有停留一瞬,离开了充满着浓重血腥味的冷宫。
女人原也知道这个男人不会为她停留一瞬,只是在倒下去前,眼睛还是定定地看向宫门。一如二十多年前从她寝宫中离开的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竟是连一个回头,一次顿步也未有。
这般的无情狠绝,倒恨起她的蛇蝎心肠心狠手辣来,陛下呵,我所做之事,都不及你对我万分之一的残忍......心口抽痛得让她喘不过气。
人死之前,总是会忍不住地回想起往事种种。
道一,和戚染,她此生唯二爱的两个男人。
与道一初见于少女豆蔻年华时,相遇在昔时东宫玉兰树之下,一抬首,一回眸,跌进漆黑如夜的眸子里,情窦初开,暗许了终身。
再后来,封后大典。她凤冠华服,面带绯云,从长长的阶梯之下款款而来,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携手受百官朝拜。
她曾也是那般天真无邪,自以为从此便是帝后情深,却到头了不过是一场做戏。孤冷的大殿,空留几多愁几多恨。
戚染,道一和姬凰羽的孩子。
她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初时将襁褓中的戚染抱在怀里时,既有怨怼,又有忐忑与惊喜。她常常在心里描摹那个孩子的眉目。他像极了姬凰羽,可独独在眉目之处,她可以看出道一的影子。戚染再长大一些时,她甚至会迷失在那双眸子里。
这是道一的孩子,而他称呼自己“母后”……这般可笑又自欺欺人地想着,似乎这个孩子就真的是她和道一的孩子……
想及此,她苦笑。那孩子重情重义,又与自己感情深厚,如今自个儿这样死去,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不知他该伤心到何种地步?也有可能不会,倘若他知道了一切,甚至还会恨自己吧。
原想着纵使不能扶持他入主东宫登上皇位,但只要自己还在后位上一天,便定要护他性命无忧……现在怕也没机会了……只有皇上能护他……从此天人永隔,也不知以后他记着自己是因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还是二十年前的杀母之仇……
那双其实很好看的眼眸,最终闭上了。
二
隆成帝站在满地落木的石径上,看着一口薄棺匆匆地被抬入冷宫,又看着那口薄棺过会儿就被匆匆地抬出冷宫。
那里躺着的是谁,他知道,却不伤心,不难过。
相反,他很兴奋,疯狂似的兴奋。他想,他算是为凰羽报仇了。
他心肠像石头那样很硬,又像千年寒冰那样冰冷,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心软与温情,都给了凰羽,也许有一分半点还给了戚染。
“凰羽……”
当喃喃地念出那个这些年来始终记挂在心上的名字,这个一贯狠戾专行不苟言笑的男人竟流了眼泪。“我道要护你一世周全,许你一生长乐,可终究是失诺。凰羽你可怨我否?”
秋风十里,落木纷飞,对影成双,无人应。
……
在牢狱中见到戚染时,他正坐在冰凉的石榻上出神。这半个月来的巫蛊一事以及牢狱之苦将他折磨得形如枯槁。曾透着温和谦逊的眉宇如今却紧皱,平添了几分愁怨。
内侍一声“吾皇驾到”惊了他。
戚染看向牢门的眼神,有诧异,有不解,也有恐慌。
隆成帝心中有愧,放缓了声,只道:“皇儿可还安好?”
原还是呆愣住,仿佛一副不相信父皇来看他的神情,可是下一秒,似是想起了什么,戚染急切地从石榻上起身,跪趴在地上:“皇上,还请放了母后吧。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嫉妒小八皇恩浩荡,是儿臣诅咒了小八,母后不过是为了让儿臣脱罪罢了。”
明明是害怕着,却甘愿揽下一切罪责,明明脊梁骨在微微颤抖,却还是强撑着不瘫软在地上。
那个女人,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大概就是没有把戚染教养得有皇家人的劣根性——无情冷酷,想要掌控一切。
隆成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罪后早已服诛。”
这句话,如同一道霹雳凌空劈下,重重地砸在戚染的背上,他骤然趴在地上,只觉得这地上冰凉得紧,他却无力再爬起来。不过才十九岁罢了,之前十九年的光阴,他有母后舅舅的呵护教养,有太傅们的谆谆教诲,有母后宫里那些嬷嬷的疼爱,还因太子身份受诸位兄弟的奉承,何曾受过如此巨大的变故?如今一切都成了昨日的一场梦,连母后的音容笑貌也成了过往,只留在了记忆里。戚染心中悲恸,连眼泪都难以抑制地淌在地上,想要怨恨,想要平去这无端加诸在母后舅舅身上的冤屈,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好像唯一只能做的,就是陪着母后一道离去才好。
牢狱中的气氛愈加沉闷,令人透不过气。
苦涩,无奈,愧疚,感慨……各种情绪翻涌上了心头,纠缠着如同蛛丝。隆成摆手让人开了牢门。
他俯下身子,毫无顾忌身上尊贵的龙袍,坐在了戚染身旁的地上。“染儿,你怨朕昏庸不查明真相也好,恨朕无情处死皇后也罢,朕却只想与你说一件事,谈谈朕的故人,朕的往事。”
隆成帝难得的露出一丝出神的模样。许是往事甚让他极为想念,他的嘴角渐渐也染上了一丝笑意,连身上那杀伐决断的冰冷之气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毫无人情味。
……
生母故去已久,父皇又不甚关心这个十三皇子,以至于隆成帝幼时常受皇兄们的欺负。
元庆十八年,隆成帝十三岁。
宫宴之时又受到皇后刻意刁难,一气之下擅自离席,在御花园中撞到了一个精雕细琢的小女娃。
五十几岁的隆成帝尚还记得当时九岁的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哪里来的小女娃,怎地擅自闯入御花园中?”——明明是自己有错,反倒是一脸正经,作小大人样,负手于身后地教训起人来,还倒打一耙。
“我乃礼部尚书府中的二千金。”小女娃也不怕,反倒一脸神气,好似她的身份多么尊贵。其实不然。不消多久,自己便知道了那女娃也是庶出,不过是礼部尚书的嫡妻出外时用来彰显自己善待庶女博取一个识大体贤惠大方的名声的工具罢了。好在自己那个时候因为同病相怜的心态一再地竭尽所能照拂那个小女孩,最后老戏码地日久生情。
他爱极了在原地站着,看凰羽从远处会嬉笑着奔来,钻进他的怀里,亲昵地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道一,道一......神情餍足而又欢喜......仿佛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他撒娇,叫着他的名字,是她此生最满足的事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欢喜的了......
道一,我们此生都会在一起的吧,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的,是不是?
他轻笑一声,当然。
可说到底,他还是比怀里的女孩更能看清局势,只有拥有无上的权力,才能真正地和凰羽一生厮守。他开始游刃有余地周旋每一个皇兄皇弟当中,挑起他们的恩怨,然后再冷眼旁观他们如同戏子一般的吵闹争斗,他开始虚与委蛇地收揽各个官员,为了东方一族的支持,他甚至可以逢场作戏接近那个骄纵的女人。
最后,他成功登位,只是看着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不是凰羽时,他就暗暗地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他一定不会让凰羽只做他的妃,江山如画,他只愿与凰羽一人共赏。
终究没有那一天。
待他远征归来之时,看到的,只是她的墓碑——她甚至都没有像样的葬礼,更没有被葬在皇陵当中,他在风中像个疯子一样的嘶喊痛哭,没有人敢来劝阻.....
他想,如果不是为了戚染,他也该随了凰羽而去才好,因为生而无人同衾的寒冷,他受不住......
三
保持着蜷缩在石塌上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他却觉得还是很冷。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冷,他无处可逃,无地可躲,连蜷缩起来的动作,也不能让他得到一丝半点的温暖。
其实他应该开心的,因为,隆成帝走的时候对他说过,染儿,过段时间父皇送你去江南,那里是富庶之地,没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你可以做一个安乐侯,坐拥良田万亩,朕也会颁旨,连你日后登基的兄弟们也不能夺了你的侯位,可好?
一生无忧地做一个侯爷,平日里闲来无事地话可以去市井结交那些名人文士,还可以去游览万千河山,若是母后想见自己了,再回宫朝拜,和母后说说他在外面的见闻......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了,若不是为了母后,为了舅舅,为了东方一族,他压根就不想入主东宫,成为处处受人监视的太子......可是为什么一直哭呢,眼泪一直流,连一声“谢父皇隆恩”的讨喜话都说不出,连父皇何时离开都不知道......
是了,他的母后不在了,他的愿望,算是破灭了......更讽刺的是,原来他的母后不是他的生母啊,他的生母是被母后杀害的,一切的母子情深,都是假的......明明都是你们的仇怨,为何要剥夺我在生母和父皇身旁无忧无虑长大的权利,为何要让我知道真相,连一点温情的假象都不留给我......你们用仇恨为名,制造了我身上一切的不幸,将仇恨加诸在我身上,天底下还有比着更好笑的事情吗
散落的青丝遮住了戚染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睛,闭上了。他甚至觉得这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他是否真的有睡着,清晨的第一缕晨曦还是照了进来,在他紧闭的眼皮上跳跃。他知道,他还活着,他还醒着,没有一觉睡过去。可是,却不再想要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今日。
自欺欺人的愚蠢举动......
当一人缓慢地走过了,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依旧紧闭。戚染知道来的人是谁,那人的腰带,是他赠的,腰间别的香袋,是他做的。
当那人弯腰,靠得越来越近时,那缕清淡的香味也越来越分明。
他无可奈何地睁眼,看到的便是一双深邃的眼眸。
“我还以为皇兄会一直不睁开眼睛呢。”
他不语。
男子一声轻笑,“皇兄还打算自欺欺人倒什么时候?”
这话倒是激怒了戚染,他瞪着眼睛回望过去,“我没有!”
呵,像只受了伤自己躲起来暗自舔舐伤口而对外界一切充满戒备的猫咪。
男子继续用温柔的诱哄语气问道:“皇兄一向不是将臣弟引为知己吗,难道你也不愿想我袒露心迹?”
这话像是顺毛,不过事实上,戚染的戒备的确少了一些,身子也不再那么僵着,男子顺势坐在了塌上,把戚染的头轻轻地放在大腿上,用手指温柔地为他打理那一头早已乱了的青丝,嘴上依旧柔声说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痛苦,放心,你告诉我......”
也许是压抑太久急需一个地方发泄,也许是因为这份温暖来得恰到好处让他安心,戚染将脸一转,埋进男子的腿中。
原是因为腿间突如其来的热气而措手不及再者开始想入非非的男子,在感觉那里的衣裳湿了一块之后,顿时什么旖旎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有的只是满心的担忧和心疼。
他在内务府外头,转悠了将近半个月,可是皇上的命令让内务府成了一块铁板,他心里着急里头的人会不会吃苦受累,却又无从下手,昨日在得知皇后被诛杀后,他更是觉得此事的严重——也许戚染也会死——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的心像是停止跳动了一样。好不容易今日皇上解除了对戚染的禁令,他才得以进来见上一眼,哪知怀里的人又是哭得那样伤心。
该是知道皇后的故去了吧。男子心中猜测道。
可接下来,戚染口中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说出来的话,就让他着实惊了一跳,转而心中又是心疼。
待到戚染平静了下来,他将戚染抱在怀里,一直一直在他耳边喃喃,“别怕,别怕,你还有我......”温柔的,仿佛可以给人力量和安慰的声音。
戚染在这声音中沉沉地睡去。
再几日,戚染便在宫门上了马车。
他的皇弟,皇上的皇二子,戚昶在他放下帘布的时候,出现在了宫门口。
马车一路南去。他几个暗卫也随之其后。
戚昶其实是知道皇八子是如何死的,他却不想告诉戚染。其实,也没有要说的必要了。只是,在那一刻,戚昶坚定了他要入主东宫的想法。
呵,谁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我这不是就动了情了吗?
他望着马车行车的车痕,出了神,下次便要让你一直在我身旁,才不要让你再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