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Juty

9、第八章

　　梁院长留他们下来吃午饭，几个人在食堂开小灶，一道上海青，一道清蒸鱼，一道水煮肉片，一道冬瓜汤。

　　林志吃了小半碗，时槿见他累了，本来打算吃完饭就回医院的，现在干脆等他休息好了再说。梁院长等林志睡下，她从房间里出来，关好门，时槿在走廊里刚刚打完电话。

　　梁院长说：“按照你说的剂量，吃了药才睡的。”

　　时槿没接话，梁院长又说：“小志那里有老李看着，要不我带时医生去院里面看看。”

　　时槿想想，同意了。

　　到了冬季，院子里种的草木一半以上已经枯了，除了食堂后面圈起来的一块空地，种了很多绿油油的有机蔬菜，远远看去，讨人喜欢。梁院长告诉她说是负责院里伙食的林婶一家自己种的，院里新鲜蔬菜的食材就是从这片菜地里来的。

　　梁院长说，时医生知道这个叫什么菜吗？她每指着一种，时槿就摇摇头，她不喜欢蔬菜，自然不会花精力去了解这个。最后，梁院长问她能分得清大白菜和小白菜的区别吗，时槿很不好意思对她说：“我不爱吃蔬菜，是荤食者。”

　　梁院长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笑出声。刚才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时医生除喝了一小碗冬瓜汤，从头到尾就没有夹过一口青菜，她还以为是她做的不合她的口味，原来是她挑食。

　　时槿也知道她说的挑食不好，但她这毛病很多年了，改不过来，也治不了。

　　于玺和李牧曾经合伙帮她“治”了那么久，反正她还是不爱吃青菜，能不吃就不会吃。倒是他们被她带的也挑食了，现在如果出去吃饭，一想到时槿说只有牛才需要吃草，啃青菜跟吃草没什么区别，他们顿时就对什么绿叶子的蔬菜都没胃口了。

　　梁院长最后带时槿去的是福利院新建的活动馆，那场馆是向内凹的扇形的设计，沿着观众席走下去，正对着的是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舞台，舞台后面有一块巨大的电影帘幕，帘幕后是更衣室和器械室，还有孩子们的室内活动室。

　　她跟她介绍说，平时要是像春节，端午节，中秋节这样重要的节庆日，他们会再组织院里孩子准备表演节目，然后邀请附近的居民，还有社会其他人士过来观看。于院长说：“本来院里面多余的经费是盖不出这个楼来的，是后来有人资助了这笔款项，说起来真的要谢谢那位成女士。”

　　梁院长开了遥控器，舞台上的电影屏幕立刻出现了绰绰人影，放的是黑白的无声电影-卓别林的《淘金记》，专门为院里聋哑的孩子准备的。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注意电影里在演什么，梁院长捡了位置在她身边坐下来，继续说，“其实这位成女士四年前就在我们院里资助过几个孩子，之后的这几年，她每年也会以个人的名义给院里捐赠一笔数额不下的金钱，不过每一次都是以信件的方式寄过来，所以我们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就是上次这个场馆建成，我们发邀请函请她过来剪彩，她本人也没有来。”

　　时槿说：“那她还挺低调的。”

　　梁院长说：“是啊，我猜这位成女士应该也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喜欢做点慈善什么的，有钱还心善，也不喜欢高调，很难得。”

　　时槿又问她：“您是说四年前？”

　　梁院长说：“是啊。”

　　时槿没再说什么。

　　梁院长突然想到：“时医生也是四年前来过一次吧？”

　　林志在这里睡得不好，没过多久就醒了，时间差不多，时槿让他先去他车里等她，梁院长特意留她到最后，跟她说小志后天的手术要多麻烦她了。

　　时槿问她林志手术那天她去吗？梁院长就说小志不愿意她过去，说是等他醒了，让姐姐告诉她，她再过去看他好了。时槿点头，没说什么。

　　上车之后，她看了林志一眼，他头瞥向另一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时槿觉得这孩子心里的想法还真不好猜，连梁院长都拿他没办法。她提醒他系好安全带，余光瞥到外面明希福利院的金色门牌，动作也慢了下来。

　　这里，她是来过三次了吧。

　　第一次是四年前，她从北京回来，因为知道兰欣生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她过来看了一眼。第二次是在今年夏末，因为医院志愿义诊活动，在福利院的草地上，她第一次看到林志。那时候林志在带队踢足球，却在中途突然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这一次，是第三次。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每次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时槿开车回到医院的时候刚好是换班，高医生就站在林志的大楼门口，他们约好这个时候要回医院检查，时槿没忘，高医生看起来比她更准时。时槿有点惭愧，要让长辈等，多不好意思啊。

　　高医生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严肃的老头，他是颅内肿瘤这方面专家，平时工作的时候严肃认真，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像月牙一样弯起来。他的个子不高，但是在国内治疗和预防脑部肿瘤的专业领域的威望很高，国内好几例技术前沿的颅内肿瘤切除手术都是又他首次完成的，学生更是名满五湖四海。

　　高医生和院长于玺是同校且同届毕业的同学，更是相交大半辈子的好友，私底下时槿都称他一声“高伯伯”。高医生保持他一贯高冷的姿态，听到时槿称呼他，他脖子一扬，让张护士带林志回病房检查。

　　林志一步三回头看他，时槿朝他摇摇头，用唇语地跟他说“听话”。高医生见了他们互动，咳了一声：“都到这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时槿淡哂：“高伯伯，林志的手术多劳您费心了！”

　　高医生最不满意时槿跟他假客气了，更何况于玺那老头拜托给他的人，他能不用心吗，有些傲娇的样子，跟时槿说：“那还用你说嘛。”

　　“.......”好吧，她就是真的客气了一下而已。

　　高医生说：“要不然后天你过来看看？”

　　时槿说：“我就不去了。”

　　高医生倒也没问她为什么不去的原因，他瘪着嘴，一会皱着眉头。时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可惜，可惜了……”高医生他摇着头，连说了好几个可惜，“当初我也是想收了你这个丫头的，可惜被于玺先一步抢了去。你说你当初怎么就受了那老家伙的蛊惑选了心外科呢？要是来我这神外科多好。”

　　这个问题，时槿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在高医生也就只是随口一说。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保证：“放心吧小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手术的过程不是最难的，能挨过最大的死亡风险，是医生和病人的共同战斗。最难的是什么，是漫长的，反复的，看不到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的各种化疗，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病魔的战斗。

　　药物，辐射，感染，后遗症……没有一种是比癌症更可怕的东西，可它们都是最清楚怎样耗损一个人的生命力的东西。

　　曾经，在最难最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于玺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小槿，一切都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是，林志一定也是。

　　时槿回来差不多一个多星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在手术观摩室能瞧见她，两次于玺来办公室找人，时槿不是在病例研究室开会，就是在ICU病房里。从北京回来至今，他们俩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碰面却总是碰不到一块，所以于玺有点小情绪了，觉得时槿有些冷落了他。

　　今天是周三，李牧昨天上班的时候就提醒了时槿，今天是每周约定都会去老师和师娘家吃饭的日子，让她千万不要忘记。时槿听到后漫不尽心地抬了抬眼，她去吃个饭还有种例行公事，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于玺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对自己不满的事，李牧正操心这师生俩是不是又是闹了什么矛盾了呢。其实哪里需要他刻意提醒，时槿早就把今天的手术行程定在了晚上，白天她休息。

　　上午是医院网球协会联队打友谊比赛，时槿也去了，他们“战无不胜队”开场火爆，连胜三场，队长说请客去吃大餐，时槿因为还要去于院长家吃饭呢，所以拒绝了邀请。刚运动完，出了一身汗，她回到家后回来足足泡了半个小时的澡，之后还剩点时间，就上上网，顺便逛一下天体物理学论坛。这个论坛是她十二三年前就关注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管过，直到四年前才重新使用了这个账号。

　　时槿在这个论坛上不多话，在线时间也不长，看到感兴趣的问题才会出来冒个泡，但因为她也算得上是这个论坛讨论区的老人，虽然近几年活跃度和参与度不高，也不像那么七八年前高调，但就冲她偶尔露个脸就能在论坛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讨论，这几年已经非常低调的她，倒在论坛上有了不少的名气和人气。

　　时槿网名简单，数字13，作为社区里少有的几个不露脸也不暴露身份的老成员，谈论区里的人都习惯称呼她为十三姥爷。这一次她刚刚发出去一份几百字的回帖，刚要下线，对话窗口就闪了起来。

　　好友区大概四五个聊天请求，时槿回复了一句有事在忙，下了线，她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开车到于院长家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时槿看了看手表，她比约定好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李牧早就已经到了，开门见她来了，先对她使了使眼色。

　　时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除了他也没人过来迎接她，稀里糊涂的，问他：“怎么了？”

　　李牧也说不清楚：“不知道，脸色不怎么好看呢，老是在瞅外面。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不晚呢，我还早到了。”这孩子憨直地说。

　　李牧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师果然还是低估了时槿，她这哪是不懂人情世故，是分明这种肆意自我的性格，装作不懂。

　　于院长家的院子不是很大，但是栽种的花草树木种类繁多，春夏秋冬，看上去四季常青。时槿就非常喜欢于院长家的这个院子，总是瞧着欢喜忍不住多观赏一下。

　　她走在前面，等李牧关了门跟上来，小声问他：小声问：“你没跟他说吧？”

　　李牧配合她，弯着腰，将耳朵倾过来：“什么？”

　　时槿说：“上次我拜托高伯伯的事。”

　　“没呢。”

　　他直起身，伸出食指象征性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一副“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的样子。

　　“敢从高伯伯那里带人出去，也就你了，我能跟他说？”

　　“那还好，那还好。”她偷偷摸摸地松了口气。

　　于院长虽然平时对她是挺纵容的，但是在工作上，他绝对是一丝不苟的的上级，就像黑包公一样铁面无私。若是让他知道她违背医院的严规戒律，私自带病人出去，就算高医生包庇他，于院长肯定也会“大义灭亲”，不是会扣她的年终奖，就是要罚她写什么检讨书之类的。

　　她正想感谢他大公无私包庇自己，就看到从门里探出来鬼鬼祟祟半个人影。李牧因为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站着，所以他没看到，时槿却瞧见了清楚，那孩子见她发现了她，还朝她抛了一个媚眼，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

　　此女子二十岁左右，内双丹凤眼，巴掌脸，模样水灵，气质娇俏，绑着高马尾，带三孔耳钻，上身一件V领红色毛衣，下身一条浅蓝色哈伦阔腿裤裤，妥妥一身酷帅又复古的打扮。那便是于院长和他妻子余琳余老师的宝贝千金，大名唤作于余，小名嘛还是鱼鱼。

　　时槿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刚上初中，又瘦又小的，脾气倒是不小，家里从于院长到保姆亲戚都拿她没办法，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霸王。

　　有一次，她故意问她说她的名字取为于余，那意思是不是代表她在家里是多余的？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小姑娘当了真，红着眼跑到爸爸妈妈面前告状去了，还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绝食的好戏，弄到她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于余本来是一脸八卦地站在门里看看这两人的，见偷窥不成，转过头去对着里面喊：“爸，妈，小槿姐姐来了！”

　　那声音确实爆破了点，离她近的时槿和李牧都下意识想要捂住了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