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Juty

19、第十八章

　　“你说我不在医院的这两天，你又有什么精彩出众的表现？”

　　院长办公室里，于玺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时槿，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时槿这次也学得很聪明，首先就跟他说明了事情经过，主动承认错误，然后表明已经知错就改的决心。于玺静静地等她说完，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时槿说：“您有话就直说吧！”她实在是要受不了他这种阴阳怪气。

　　于院长说：“你还知道要我说啊，刚才不是说的挺好的吗。”

　　时槿不语，安静却不卑亢。

　　“你说，31号病人的手术到底怎么回事？”他抓住的侧重点明显不同，“时槿，你到底有没有强迫病人家属签手术同意书？”

　　是了，今天她来的时候，事情发展已经不单单是她动粗伤及病人家属那么简单，而是那人硬是死乞白赖地说他没同意签手术意见书，都是被她逼迫的。呵，好一招狗咬吕洞宾！

　　“我没有，只是开出了条件。”时槿语气不容置疑。

　　“你？”于院长惊愕地抿紧唇。

　　“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槿告诉他那天晚上的情形，手术紧急，她没来得及通知病人家属，后来在手术室，刘护士打电话过来说病人的丈夫已经联系上了，但是那人是嗜酒嗜赌之徒，刘护士找到人时，那人喝得稀里糊涂就睡在医院的长椅上。她让刘护士先守着，说是不收取任何手术费用，对方后来才同意补签，就这样做完手术，她又急急忙忙过去了一趟。

　　“你知不知道，手术如果失败，结果会怎样了呢？”于玺想象不出，那个时候她会面对什么样的困境？

　　时槿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不能亲眼看着人在我面前没了。”

　　于玺提了口气，倒成了无话可说的那个人，其实哪里又对她真的生气。这么多年他对时槿从来都是偏爱的，时槿犯了错，他是打骂都舍不得，她要是受了委屈，他又比自己受人构陷还要难受。

　　“时槿，你要记住，医生治病救人，有所为更有所不为。”活到一大把年纪，见惯了风雨，最怕的就是好心成坏事，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心爱的学生也遭受这种非议？

　　见到他的语气比刚才好多了，时槿吐了口气，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刺激他老人家了。于玺瞧她这点倔强又有点冷傲的样子，倒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是十几年前了，会知道时槿这丫头，还是因为他一个多年的好友老翟。老翟是医院前肿瘤科主任，还没退休的时候是他负责时槿的治疗，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老翟不得不跟着家人移民去了美国，临走前说最舍不得这丫头，一定要把她托付给他照顾才肯走，他也就答应了老友的嘱托。

　　好像是正月里吧，新年刚过不久，天气刚放晴，时槿就坐在走廊白净的瓷砖砌的宽宽的栏杆上，靠着柱子在阳光底下看书。那时候她穿着大很多的病号服，戴着灰色的针织帽子，整个人消瘦得跟张纸片一样，于玺记得，那时候远远看着她，只觉得一个小姑娘生了病，在死神手里上捡回了一条命，怪让人心疼的。

　　时槿看书的时候很认真，一边翻书一边用笔划线，他走过去的时候，树荫从脸上划过，温凉温凉的。他看着她手上人体解剖学的书，想到老友事先跟他说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很静，二楼的走廊上很少人在晒太阳，他抬头静默地看了一眼，打断她：“时槿，你就是翟老头说的时槿吗？”

　　那姑娘这才抬起脸扭头看他，那时候于玺看到的是一张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脸，清贵的眉骨，眼形似桃花瓣，瞳孔湿漉漉的，仿佛沾满了清晨的冰洁的露水。她没有立刻回答他，晶亮的眼睛带着打探，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老怪物，一回头，不打算理他。

　　他也不生气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风过眉鬓的时候有点冷，他微微地哈了口气，搓搓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徐护士有些抱歉的看着他，准备再喊她一声，被他抬手打断了。

　　“您面色微带酡红，呼吸沉，说话的声音又中气不足，嗓音哑涩，可是喉咙卡痰？又可是肺不好？”她过了一会儿，开口说话了。

　　于玺听完一怔，一时倒答不出来。

　　徐护士掩嘴笑了下，说：“小槿，这是于医生，你还记得吗？翟医生之前提过的。”

　　风从书上跳到她脸上，时槿头也没抬，睫毛轻颤。

　　“我知道。”

　　徐护士又是一笑，悄悄从两人旁边退了回去。于院长也笑，夸奖她：“是个聪明的丫头。”

　　“我不是丫头。”时槿扭过头，清瞳冷淡地瞅他。

　　“好，不是丫头。”他说。

　　她一开口，唇嘴上拉，又皱起了眉头，问他是否是戒酒没有成功。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像是随随便便在平地上走了一步，习惯性的伸手去整理头上的帽子，抱着书，表情也略有些严肃。

　　“最近天气比较干燥，容易上火，翟大夫有他自己独门研制的清火茶配方，药方在我这里，要不要给你写一份？”

　　于玺却想好一个□□伶俐的丫头，哪里是老翟说的朽木可雕，分明就是一块必成大器的上等璞玉。他年轻时候气血方刚，总想着要出人头地，每天都保持高强度的工作，跟累不死的骆驼一样，职位上来了，事情一多，压力也就跟着来了，烟啊酒啊没少抽没少喝。后来年纪慢慢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烟酒却始终没有戒掉，前年肺部感染，做手术切了左肺的一角，烟倒是戒了，只是这酒总是断断续续喝上几口，倒没想到在这丫头面前藏不住。

　　这样的时槿似乎与他想象中羸弱娇气完全不同，她是乐观的，顽强的，充满希望，或许这也恰好是老友对她与众不同的原因，他想。

　　而至此，斜阳被段段分割的傍晚，年轻的姑娘笔直站在细碎的光影里，脸颊虽瘦削苍白，目光却清浅而坚定，那一瞬间也永远定格在于玺的记忆中。

　　经过两三年的治疗，时槿的病差不多痊愈了，他送她去北医继续读书，请教授为她授课，此后七八年的时间里，他一有空也会去北京看她，节假日时槿也偶尔会回来陪他们过节，但对于家里总是来去匆匆。

　　时槿没有说她的过去，老家在哪里，还有没有别的亲人，甚至只字不提从前的事，他也不敢多问。北京的教授对她的评价很高，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是又快又好，短短几年，她就提前拿了博士学位毕业了。这些年时槿跟在他身边潜心钻研医术，她资质过人，他自然也愿意将毕生所学倾心相授，而时槿果真没有让他失望，和李牧相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太太有时跟他埋怨说他疼时槿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多，他没有反驳，时槿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对时槿有如同是自己女儿般老父亲的疼惜，也有忘年至交的相惜。

　　有一次他和时槿说起他太太对他的调侃，时槿居然还皱了皱眉跟他说：“那可不好，你白捡了我怎么大的女儿，我不是很吃亏。”

　　他只笑着，没有说话。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谁能说得清楚，有些明明是至亲之人，却没有成为家人的缘分，而有些人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却是成了对彼此而言都相惜相伴的家人。

　　于玺细细端详着，忽然发现他已经许久不曾这么仔细的看过她了。时槿早就不再是当初经世事的女孩，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他好像现在才更多的理解她。

　　“坐过来说吧。”他

　　“您不打算说我什么了。”时槿还以为他怎么着也会说再她两句。

　　于玺答：“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该听的都知道了。再说，我要说你的能听进去？”

　　“......”

　　于玺：“现在别人吵着闹着要起诉你，我们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请个律师帮你去处理吧。等这两天的事处理完，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休息。”怕她又找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又说：“不许不答应！”

　　时槿看他的架势，张口又抿紧了嘴巴，算是同意了。

　　他又推给她一张名片，说一个老同学推荐给他的打官司很厉害的律师。时槿接过名片，才知道那人叫韩旻。

　　“是姓韩，叫韩旻。”时槿接到李牧打过来的电话的时候，她刚走到停车场，她下班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他说。

　　“嗯，是约的今天下午。”说着，特定看了下时间，“哎呀先不说了，快来不及了。”

　　李牧从口袋里拿出笔在护士递过来的单子上快速地签字：“好，开车小心。”

　　听到电话挂了，他摇了摇头，想起来，又叫住刚走到门口的护士，问：“后面还有预约吗？”

　　时针堪堪指向五点，暮色已经悄悄降临，夕阳只在高楼露出半边脸。云层很淡，像斜挂的轻纱，让整座城市多了一分朦胧和典致。

　　韩旻倚在窗边，一边欣赏景色，一边打电话。跟他通话的是一位在法院接触过的老前辈了，这次打电话过来，说是受朋友所托委托他一件案子，当事人是一名医生，最近遇到一桩比较麻烦的事。能让这位前辈亲自跟他开口的，一定面子极大，韩旻听了个大概，口头应了下来，说找个机会再聊。

　　挂了电话，深感疲惫，刚闭了会眼，又听见外面的敲门声。韩旻微微坐起身，眼里的惺忪在睁开眼的瞬间募地清明，说了句：“进来！”

　　外面的于敏推门而进，正对着他，讲：“韩律师，外面有人找您。”

　　韩旻随手翻了一下手边的资料：“不是说下午的事情全部帮我推了吗？”

　　“时小姐昨天打电话过来预约的，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您这边没时间。”

　　韩旻想起刚才的那通电话，问：“又是时小姐？”

　　于敏手指了指外边：“没错啊，那位小姐就是说她姓时。”说完，又点了点头。

　　韩旻合上文件，将身子往后一靠，“我知道了，你让她上来吧！”

　　于敏应了声好出去，瞧见他转着着手里的钢笔，眉头锁着，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韩律师最近案子太多，忙得焦头烂额的，心情好像也比平常差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