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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念 ...

  •   “莽莽撞撞,往后再不敢让你乱走,锁起来好了。”那人的声音传至耳畔,却似遥不可及。
      且有些贪恋,合着几分羞与惊,在这人怀里,竟然提不起挣开的力气。头一次被女人拥入那温暖柔软之中,只觉浑身所及,无一处不痒。
      成亲……便是如此滋味?
      浑浑噩噩,失礼而不自知。
      悄然,那痒入了骨。半是疼,半是酸,却泛起甜意。
      这异国他乡,倒像是唯有此怀是我心安之所。
      物是人非,事事休,口舌何用,无处说愁。
      “这便怕了?”那人的声音就像是永远无忧无惧,轻笑着:“总还是要出来的。老话说得好,男人衣柜里总是缺一件衣服的。”
      竟是欲语泪先流。
      听了这话,我又止不住笑了,只言片语,心神皆动。

      可这人也太不知羞。
      仗着我提不起力气,便用臂膊锁死了我所有退路……简直,简直……
      想了半天,半点诋毁也冒不出,只觉得满头满脸的血气浮动,昏了神志。听那人说着有一家奶茶店,老板名讳与堂姊别无二致,慌不及地应下,才叫她松开。
      这当儿牵手之类,也不必他顾,左右这些天来,我已无名节可言。
      哪家正经儿郎会同女子共处一室,当街搂抱?便是僧人,也只有那些巧立名目的长乐寺中,以色侍人的“香火师傅”才作得出。
      才步入那家店,我心便凉了。
      到底是我贪嗔痴妄。
      那着装同过客一般奇特的女子,有堂姊三分精明,七分不着调,还有十二分的混不吝,便独独不是堂姊。

      我近乎落荒而逃。
      坐在那竹编的圆椅上,入口是酸甜却不腻人的奇特草汁,再看周边形色,仿若入梦一般吊诡。
      “喝不惯么?不如试试其他的?”那人突然开口打破沉默,语气竟有仿佛一贯如此的温柔。
      我有些窘迫,于是应声:“清口润喉,小郎岂有不喜之理。不过此地光景,同弈国实在大相径庭,不知……”
      语意未尽,她就接过去,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迫不及待地解释:“弈国恐怕是另一个世界,回不去了。”
      我一怔,心下先想到的是在此地又将何去何从。转而才想到,倘若真如此,便今后弈国再无无林家大郎林晓莘,只有一个抛却所有不甘愿也入不得道途的孤魂。
      几次三番凡心萌动,若说斩断红尘,自欺也难,况乎欺人?
      那人再说些什么,也不过听过,却分毫不能意会。

      但就是到了这样礼崩乐坏不顾男女大防之处,我也总归是林家教养出来的,不能叫她看轻了:“如此,多有叨扰,还望大姊海涵。只不知还有甚出路,好不妨大姊的事。”
      其实事到如今,除了嫁予她,真不知我还有甚左右可择。但婚嫁注定是女人一言定论的事,怎也轮不到我自请自荐。
      仿佛领会了这层心思似的,她体贴地道:“我不论如何,总要找人收拾屋子,做饭之类。你愿意留下,也是帮了我的忙,算不上我养你。”
      我感激之极:“那些器物都便利得很,说不上做了什么活计。本当在异乡多多少少能糊口,见了这些……自觉坐井观天,真不知能以何营生。”
      我想起父亲替我掌眼相看时,早便同我提点过——男人这一生,头等大事便是能遇上一个知冷暖的女人。便是天塌下来,也能从血里苦里尝出安心,好过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孤老无依。
      可这样的女子何其难寻!年少时直当世事再污浊,和合总是有至纯至真的,谁料祖母夫丧,临终面命,却使堂姊们多多相看男官。

      那一日,天色暗得极早。住所已经是乌压压的蓝色,只有祖辈将丧才披挂的月白斗篷都已穿戴在一众堂姊堂妹身上,老太君却突地转醒,手指收拢四周的绸布帘子,坐将起来。
      堂下一时竟寂然无声。
      母亲快步走上前,扶好太君,将参茶递了过去,才扫视了小辈们:“都跪下罢,好生听你们祖伯一言。”
      弈国从没有支使女儿们跪祖伯的,就是跪尊堂也少。但为母亲积威所持,堂姊们虽有疑虑,仍是恭听了陈老太君所言:“你们都是林家的好女儿,能文善武,有活泛进取的,也有内敛守成的。伺候了你们祖母一世,我已经是无悔了,但为了林家,少不得多言求安。”
      陈老太君是母亲最敬佩的母夫,因祖母丧夫后只受了皇上赐的三臣,因此林家没有祖父,只有三位老太君。我素来不常在太君的肃吾院走动,头一次见太君,他已经是垂危之际。也只此刻,我才领略他双目炯然,似有神光的风采。
      曾经被称为大弈星君的祖母夫陈氏,不知是怎样的胸怀,才没被岁月辜负。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却语尽气绝,好似戏曲大家的绝唱。就是那一段话,才教我明白,母亲娶父亲,或许根本无关于情。只不过男官,更符合林家女子的优选,如太君所言。

      太君所言,堂姊妹们未必皆念念不忘,但到底也是听进片语,不再同其他家族一般,相看时将男官排在末等了。父亲也是这时候才将扬了一世的颈项埋下去,好似落荒的水雉:“男人做了官,便迟早分到臣位,若不是看重,又岂至于特来求娶?若不是看重,不是看重……”
      林家的小郎没有做官的,可也不是没有顶职的前例。每每深觉放不下老父幼弟时,我总要再三钦羡那些能逃去司院、常务府的男儿,钦羡那些无牵无挂。
      可太君薨后,父亲那呓语般的“不是看重”,就总在杂念起时将我吞噬。
      四大族陈林周谢位极人臣,星辰般拱卫苏氏江山千年,绝不仅是祖上荫庇。一夫三臣的规矩,千年也未有人越雷池一步,是何等家风,一代代的克己复礼便可佐证。
      臣必定是圣选,才德兼备,因此多为男官,唯一可由心所向的便是夫。若不是看重,母亲大可选了其他男子,赐臣时提点一句,一样能让父亲进府。
      可若真非看重,亦说不过时运,是无所偏好的面上功夫。

      那天之后,父亲并未如我所想,求证母亲的心思。他日渐消沉,有时觉得双颊已磋磨地失去了光彩,而目光中有时如朝露,有时又如炬。
      那般的反差,竟叫我惧怕。
      只得承认,那分明是偏执,是绝望,是将错就错的痴狂。
      成婚便是逞昏,或逞其欲,或昏其智。
      有情的多半离散,有欲的终将背叛。父亲糊涂一世,也不知是美梦转醒,还是再难自欺。
      是不问自明,或是不信虚情,归于父亲嗫嚅的唇瓣,亦止于母亲视而不见的眼风。
      目之所及,尽是萧索。求而不得,得而复失,苦;麻木不仁,铁石无情,苦;喜新厌旧,贪欢好利,苦。
      有甚么好?
      可是她说;“这有什么?”
      在愁云惨雾中,就有这么一束横冲直撞的阳光,硬是把坚冰化作了柔波。

      她又笑起来:“在家里也是创收,没什么差别的。除非是嫌弃我,要离我远点,那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好好参谋不多挽留了。”
      这人,总有那么些俏皮话。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含糊过去,也辨不明就此留下,究竟苦多还是乐多。
      只一件我从不曾怀疑:当下之计不过同她一起。男人自立之难不提,她,便是此生所知,最好的女子。
      便是这些天来偶有失礼,也从未迫我;便是初相逢,也不曾拒绝收留我;便是生活在这遍地女伶做派的烟花地旁,也不见她移了性子同流合污;便是对蓦然投奔的男子,也并不轻贱;便是在如何嘈杂的市井,也不曾辍下诗书;学识不深却博通,谈吐也不曾似书蠹。
      她再恰好不过。
      “那么先置办几身衣服和日用品,你总是就这么几件,别人见了怕要说我对你不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方言罢,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应承下来。那话里的几分柔情,真像是对我有意。这便说不出条目了,我既不是炙手可热的林家大郎,亦于相貌上从不敢比几位表兄,中上之姿而已。如今落在此处,说不上的今非昔比。
      我委实不能想,究竟如何入了她的眼。
      或许这便是真人意指的情劫,若非如此教人贪痴,又怎堪降难。
      再者旦要分辩,我竟然隐约有些不甘愿。六根不净,尘缘未断,我本凡夫俗子,出家脱尘实在是渺茫,便是如今没有名分……
      手起刀落,除了锋刃斩向砧板的声音,并不曾有骨骼被切分断裂,只因这本是一块已经脱骨的鸡腿肉。案头那嗤嗤作响的饭锅合着刀鸣,已使我满怀熏熏然,只觉夫复何求。
      待她终于咽下最后一餐饭食,我方举帕抿唇,才知已是情之所至,已难自控。
      而如我这般的男子或许不计其数,何其有幸,只我如今得她青眼。
      何其有幸,朝朝暮暮。

      夜渐寒凉,暴雨后大抵就要入秋,小读风讯,竟难自制。
      真人肃颜拂袖,话语间急躁中透着不耐:“怎么,不是要出家?”
      我见她眉目倏而冰冷,忙垂下头,但始终发不出声,只觉得双唇长在了一处,喉头干涩。
      “喀”地一声,我不由注目,才见真人坐在止风亭内,重重将青蓝釉色的茶盏掼出了茶渍。
      “小男儿……不敢妄言,”我不知长桓真人为何如此躁怒,不得不慎之又慎,“且资质愚钝,真人使我此行,其中微言大义,尚不能领会……”
      话音未尽,已听得长桓真人不带情绪的轻笑。我辨不出这般,是喜是怒,是赞是嘲,只凭空生出莫名的失落与忧惧来。待回过神,我已跪伏于地,泪湿满面。
      我亦非冷情之人,离乡背井,不闻母父姊兄,较出家而言,更绝人欲。然又暗合我不愿将就亲事的念头,显见得真人既知我非信男,全为避俗逐益。
      眼下境地,或许是自求之罚,或许本是天意,我无颜质问真人,我更无法可想。
      我甚至,生出乐不思蜀的念头。

      “……小郎?林小郎?”
      是她的声音,突然刺破了那厚重的悲苦。
      在她温暖柔软的怀抱里,我像是溺水那样剧烈地挣动,说不清是想要获得一线生机,还是缠住那无辜之人一并沉沦。
      要对我生厌了罢,赶我走罢,唯有这般,才能打消我不知耻的贪念啊。
      可她却并不以为意,只一下一下地拍抚我的背脊,湿热的吐息迂回地贴在我额间,竟似亲吻的力度:“乖,噩梦都是相反的,不怕……”
      那是诱哄稚儿的口吻,而气氛却暧昧惑人。我幼时曾偷觑臣父待嫁前夜,母亲如何慰他惶惑,亦是如许蜜意慈怜。
      那时因年前母亲立了大功,一道圣喻全了多年殷切的思慕。她彼时年方而立,声名俱盛,大器既成,除却心付臣父,从无奢嗜贪欢,父亲本该是满足的。但站在窗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母亲何时对父亲十有其一之缠绵,只愣在原地。
      待回神,父亲早已悄然赶至,将我带离。那时他看起来同平素无二,可神情却隐隐叫我觉出几分破碎,几以泪下。

      ……本以为陈年旧事,早同风逝,原也不过不敢回想。大概便在那时,我已深恐落此窠臼,又碍于无法可想,才生了背离俗世的念头。
      而如今我已得有情人,却要以举目无亲作为代价,想来颇觉可笑。
      是了,世上哪有白得之礼,左不过代价皆早已暗中收取。
      浑浑噩噩间,我没听清知英所言,只觉周身一软,便躺在了她那云一般的床褥上。
      我僵直了身体,不知所措。
      此地民风放荡是一回事,可“入乡随俗”却是另一回事。纵无归期,总不至失了名节,做那等野鸳鸯。父亲早便请了仆父教与我,为着同榻时难免意乱情迷,旦有争执,可以此重修旧好。
      可她似乎并无邪念,只虚揽着我,便自顾睡去。
      我竟生出恼意,反不能成眠,气苦起来。不过半刻,她的声音仿佛带着叹息响起,细微的共鸣随着胸腔震动传到我的后颈,浑身酸麻不堪,只有羞红的头能偏过去些许。

      “睡罢,便一时睡不着,也别闹我了,除非……真的整夜都不想睡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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