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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邻家贫女 ...

  •   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永平。新帝年方十九,正是好作为的年纪。果然,永平元年即下求贤诏,问天下有识之士治国之法。读书人纷纷上书言事,最终提拔了一位品德出众、经验丰富的新锐之臣主持变法。

      永平十年,昔日主持变法的老臣虽早已不在,变法措施仍旧施行,数年累积之下,成效彰显,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永平帝苦待十年,终于时机成熟,于是向北方匈奴宣战。全国六十以下、十四以上者皆服兵役,民间一时怨声载道,只是不得上达天听。

      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明日即是决战之日,将军多在教坊处看美人歌舞,饮葡萄美酒。兵士们也趁着夜色各自找了乐子去。

      有二人避开人群,在林间漫步。一时月色如洗,照在林间小路上,走得远了,连士兵的嬉笑声都听不太清了,周遭只有二人踏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走在后面的那人打破沉默道:“子寿,不知对明日之战有何看法?”这人是将军甥女,年方二八,名唤姚笙,最是古灵精怪,目前是将军智囊团的一员,与陈璧最为相得。

      前面那人听到问话,略一回首,月光下一张煞白的脸,好俊俏的模样,她微微一笑:“此等大事,我等又如何得知?只是想着,将军英明神武,陛下洪福齐天,兵士齐心协力,我军必能大胜!”数年的兵戎生涯也磨不去这人身上浓重的书卷气。陈璧,字子寿是姚将手下的头号谋士,行军布阵、克敌制胜多有其出谋划策之功。她又深谙兵法,行事稳重,比将军亲属更得将军倚重些。

      姚笙见她说话滴水不漏,不再继续试探,转道:“说来这是你随将军第几次出征?我还是头一遭出远门。之前在家中时节只觉阿爹阿娘聒噪烦人,如今……”

      陈璧停了停前行的步子,看到眼前半大的孩子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说起来,我也离家十年了。”说完,抬头望着月亮,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姚笙疑惑道:“子寿你……”

      陈璧叹了一口气,看到前头一块巨石,走到石头旁边,抖了抖衣裳,就着石头盘膝而坐,又指了指身旁的空地对着姚笙招招手,道:“来,阿笙。”

      姚笙在陈璧旁边学她的样子坐下,知道她有话说,只瞪着双眼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问:“子寿,你家中还有何人?成亲了没?就你这年纪……”听将士们说,陈璧已经来北军很久了,但是从她的容貌中又看不出她的年纪,如此一来,有关她的婚姻状况自然是军中闲聊热议的话题。但她上有将军罩着,对着兵士们的调侃一向打太极,一时竟没有人知晓她的家底,此事也成为北军一大悬案。姚笙自来了军中,见陈璧待人温和,生了亲近的心思。关于这段公案,她一时好奇,借着姨母的势,去翻看了陈璧的档案,岂料竟空无一字。北军军士来源无外乎三种:一,百姓服兵役。二,他军调动。三,像自己这种出身权贵,本家罩着来军中历练。而无论哪一种都应留有案底。然而陈璧档案中空无一字,想必并不是从以上几种途径来到的北军。此事大有玄机。

      姚笙这边想得热闹,听到陈璧答道:“尚未。不过有人在等我。我没有兄弟姐妹,十岁上死了母亲,家中只余老父一人。”

      “我十五岁那年离开家乡,今年已二十有五。十年的时间,虽不够沧海移作桑田,也足够为世事变幻留有余地。这十年间,王相由布衣拜相到夺情罢相再到破格起复,新法由众志成城到无人响应到天变示警到悄无声迹,新学也由程朱到陆王到诸子新编。在上位者多有作为,我黎民黔首只不过随波逐沉罢了。我离乡时父亲已然病重,隔着千山万水,音书难达,鸿雁难至。他身子一向不好,这些年过去,如今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陈璧正沉浸在回忆中,姚笙听得一头雾水,问:“子寿,我不太明白。你没有姐妹,按照‘三丁抽一’的原则,怎么也征调不到你头上去。你怎么来到军中?”

      陈璧微微一笑,道:“是不太容易明白,这事还要从头说起。”

      “我出生在南直隶清河县,祖上也曾煊赫一时,称霸乡里,后因子孙不孝将诺大个家业败掉了,到了外祖母手上,便只留下几亩薄田度日。偏外祖母是个好强不让人的性子,身子骨弱些,在农事上便比不得旁的体格粗壮的大姐,心思上又自以为高人一等,乡人哪里容得了她,便在哪件事上寻了个由头争吵起来,岂料外祖母一时气不过,竟撒手西去了。临终时拉着我母亲的手交待她一定要出人头地。”

      “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老一辈的事隔着两代人口耳相传是非功过不好评说。况且君子当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为贤者讳,我这个做小辈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外祖母的死对母亲的确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

      “倒是扯远了。我母亲自幼由外祖父拉扯大,他二人牢记外祖母的教诲,知道在农事上我家没什么优势,便一意让我母亲念书考取功名。我母亲也算争气,十几岁的年纪便考上了童生,这在乡间也算是数十年没有过的大事,乡人都说这是我家坟上冒烟保佑的!然后,外祖父瞅着母亲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央着媒人求娶了一家员外郎的儿子。说起来也是沾了童生这名号的光,不然,以我家一穷二白的底子哪里能娶到大家之子?”

      “然后就有了我。可我母亲自成亲之后屡试不第,终于在我十岁那年被备考给活活累死了。母亲死后,家里也没有主事的女人,外祖父早在母亲成亲那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我家又是三代单传,连个姨娘婶姑什么的都没有,只余我与父亲两人。我家里的女人命都不长,不是被自己气死的,就是被自己累死的。家里的男人命都很苦,中年丧妻,一生都为女儿的生存奔忙。”

      “说得远了,不过我微时的确诸事艰难。”陈璧微微一哂:“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他。”

      姚笙见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猜到什么,做了鬼脸:“可是你夫郎?”

      陈璧含笑“嗯”了一声:“他是隔壁村员外家的公子,自幼娇生惯养大的,若说缘分,我们两本是没有缘分的认识的。”

      原来,陈璧因家中贫穷,兼老父在堂,出不了远门求学,于是就在乡里一处老学究馆下跟着读些四书。因她分外勤奋,兼之天资聪颖,得了馆师和众学员的欢心。等到陈璧十三岁考取了秀才时早已声名在外,同一处讲学的自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生性惫懒、天资蠢笨又好打鱼捉虫的,见了陈璧这样的同窗,课业上少不得央她帮衬,陈璧也一向来者不拒。一来二去,陈璧的手稿,一个不小心也流落到闺阁之中。

      原来陈璧资质蠢笨的同窗却有一个熟读诗书的兄弟,见了陈璧的诗书,惊为天人,执意见上一见。公子是家中幺子,自幼受尽宠爱的,与姐妹们一块儿读书,识见比那一帮女子高出好几倍,难怪师长喜欢。待到年纪长些,姐妹们出门求学,他却因为身为男子,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常引为恨事。一日长姐从学堂归来,在家中夸赞陈璧之才,公子不以为意,两人相争起来,手稿被公子抢了去看。不看还好,公子一看,只觉辞藻华丽,满腹经纶,生了结交的意思。

      于是某一天,陈璧应同窗的邀,本以为不过和前几次一样为她写几篇文章,却不想是来了一位师傅考她来着。那日说些什么陈璧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在那男子连珠炮的提问下张嘴结舌,心跳如鼓,原本言辞敏捷的在他面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记得男子容光焕发的眉眼。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戏本中一见钟情的戏码竟是真的。

      本来男女有别,我朝对此又防范得特别的严。按礼,闺阁男子连家中女眷都要回避,更何况是这样抛头露面会见外女的?只是这三人心中都有一段痴傻的主意,那同窗是个胆大包天的,什么礼法规矩,都不放在心上;那富家公子心里想:本公子是什么样的的人?凭什么事,万千女子也抵不上我一个,却因须眉身份拘于闺阁之中,什么道理。如今遇见一个有趣的,做什么不会上一会?便是怕人识出,着女装就是;陈璧心里想:亏我平日里自视甚高,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男子中竟有这样的人物,我们平日里说些诗词,也有他嫡亲的阿姊看着,并没什么!若是畏惧人言,因他的身份不得的见天日,岂不可惜?于是这三人各有一段心思,竟然时不时聚在一处研讨诗词策论,好不相得。

      再后来,公子待自己愈加宽和,情绪反复,目光灼灼。寒冬冻手,陈璧家中仅有的炭火只在父亲屋里用,她在学堂只能挨冻,久了,手指生疮,握笔艰难。突然有一日,粗心的同窗送来簇新的银炭,问起来,原来是公子看见了督促姐姐送来的。陈璧心有所感,只是不敢回应。因心理挂了一份心事,不免惴惴,被老父看出了端倪。陈璧少不得如实禀告,被告知了一段贫富不相容的老生常谈。

      “那个时候我接二连三收到公子赠与的东西,不是借同窗之手,就是亲手交给我的。都是一些平常急用我又负担不起的,其中细腻心思,一望便知。之前我也看过茶话本子,向往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但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所谓才华家世,都是一个人的点缀。世间最珍贵的是人的真心,我有幸得了这个,有生之年就不会和别人有什么牵扯,就是他了。”说起这个,陈璧的眼中依稀有氤氲的光彩。

      再之后,陈璧心中也欢喜公子的人品心性,只是人穷志短,虽听了老父了劝告,却做不到心如止水,渐渐再也不敢与他会面。一时又听见同窗说,事情败露,三人会面的事情被家母知道了。陈璧不知如何,鼓起勇气想登门拜访,不料竟然在出门前一天晚上碰到了夜奔的公子。

      二人拜了在堂的老父,想结成夫妻,不料此年大征兵,当夜二人竟遇见驿卒,将陈璧抓了来充数。二人就此分别,辗转十年,音讯不通。

      姚笙听了这段往事,虽然感慨,到底心中疑惑:有功名在身的免服兵役,即使被征了兵,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军中不见你的档案呀?

      陈璧又说:“虽然之后知道,征丁的本不该是我,是官差弄错了,我一直申辩没有人听。已经来到此地若是没有得到准许妄想归乡,被抓到了可立斩不奏。再者,便是当初有什么内情,我已经在此十年了。”一切尘埃落定。

      姚笙听了一个故事,这时才想起,做什么拉着我在这时候说这些陈年往事呀?但是陈璧神情哀恸,又说的是姚笙从未听过的事,她心中似被什么挠了似的放不下,耐着性子听下去,时不时评论一二:“之后呢?”

      “之后便到了现在。说来奇怪,我一直托人回乡带消息,但是了无音讯。”陈璧摇摇头,沉默下来。

      姚笙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希冀盼望又了无希望的情绪,听见她说:“我知道有人在等我,有时候,我宁愿他没有在等。”

      姚笙想:原来这就是她最痛苦的地方:妻主十年毫无音讯,一般男子多会眼眨眼不眨地改嫁他人。她的这位竟然选择苦等,她笃定她的夫郎在等她,她痛苦的是他会等待,因为她自己知道等待的痛苦。

      姚笙心里想:怎么会呢?你怎么确定他人会怎么做?却看见陈璧无声的表情就像在说,他是这样的人,他会等下去。

      二人沉默下来,姚笙年纪轻,虽然生的一副伶牙俐齿,此情此景也不知说些什么安慰对方,只是愣愣地想:贫贱夫妻是这样的吗?听起来比阿爹阿娘要好得多。

      陈璧收拾了情绪,面带一丝笑意:“此时与小将军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今夜是决战前夕。璧从军十年,活到今日,纯属侥幸。不知明日是否有这样的运气。如果有幸,明日我们就能归乡,小将军就当听了一个故事;如果不幸战死,还请小将军帮我找到他,告诉他,我一直很想他。”姚笙意欲反驳什么,却在陈璧明镜似的注视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璧的表情太像托孤,姚笙不能不应。盯着那样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蓦地觉得不详。

      回到营地,不远处有人三三两两地围着火堆坐着,合唱《梅花落》。

      帐篷中,姚笙想起陈璧最后的神情,是大凶之兆。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能入睡,听见远处陆陆续续传来《塞上曲》吟唱声。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第二日果然如陈璧的预计,我军势如破竹,扫荡敌军,最终取得胜利,帝心大悦。经此一役,匈奴十年之内再也不会挑衅边关。

      同样,姚笙在战亡军士的名单中看到了“陈璧”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了的这个是主角,阿笙是线索人物,之后阿笙会去寻找子寿和公子的故事。
    结局会顺便交待阿笙的终身。
    不要觉得子寿早逝很悲,越人歌里说,若是有一首歌是为我而唱的,便是即刻死了也没什么。子寿只是走完了她的一生,什么好的,糟糕的她都见过,亲历过。后文会交待子寿早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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