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惊鸿照影来》董懂懂

7、第六章 狐妖（一）

　　你为何要嫁我？

　　这是李从璟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第一次问，是在晟安下旨赐婚那夜，李从璟只身翻墙进了长公主府。当时我刚卸了妆容，解了衣裙，一回头却见一袭玄衣的李从璟跳进窗来。我刚要呼救，李从璟欺身上前，将我逼至墙角，问的就是这一句：“你为何要嫁我？”

　　第二次问，是在我们大婚当夜，李从璟在前厅陪宾客喝得微醺，在众人的道喜声中入了洞房。我听得李从璟将几个喜娘遣出新房，缓缓朝我走来。我自己掀了大红盖头，对他笑道：“今后还请驸马去客房就寝。”李从璟第二次问：“你为何要嫁我？”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了。”

　　“第一次你说你对我一见倾心终日思慕，第二次你说你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我。”李从璟轻笑一声，微不可闻，“苏曼，可我想听你的实话。”

　　我眼眸微垂，看着腰间的宫绦。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请。”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
　　我出生前，母亲就已经死了，是崔太医剖开了母亲的肚子，将我抱了出来。若非母亲的死，和外公的施压，父皇不可能承继大统。自小，我就能在父皇的眼睛里，看到浓浓的愧疚。他对我的疼爱，绝对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孩子。我感受到了自己的这种特权，性子慢慢变得乖戾任性。父皇自己不忍心责罚，便请了荷月姑姑来教养我。
　　荷月姑姑和宫里其他奴才不一样，她有自己独居的宫殿，见了父皇从不行礼，而且，她敢打我。
　　我曾问过当时的贴身女官幼香，荷月姑姑是不是父皇的妃子，幼香却说荷月姑姑已有自己的夫君和孩子。
　　在荷月姑姑手底下，我乖顺了一段日子。但不久，她就不在宫里了，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我没再见过她。那时宫里来了个宸妃娘娘，父皇说，她会代替荷月姑姑照顾我。

　　宸妃长得极美，而且性子比荷月姑姑好得多。无论我要求什么，她都会满足我。她说，阿曼，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是南朝最最尊贵的公主，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都应该得到，没有人能抢走。如果有人冒犯你，你就可以将他处死。

　　于是，我曾以为我是这个世上顶顶了不得的人。
　　八岁，我第一次杖毙了身边的一个小宫娥，因为这个蠢丫头打碎了我最喜欢的小玉马。
　　那个宫娥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便是那一次，父皇动手打了我，命我跪在母亲的灵位前思过。我第一次看见父皇那般生气，可宸妃告诉我，我没有错。既然无错，何须改过？

　　晟安七岁时，父皇挑了好几位世家公子做太子侍读。我闲来无事，成天戏耍他们，直到有一次欧阳御史家的二儿子被我锁进冰窖差点冻死，父皇终于大发雷霆，将我送去了天水城吕崟山。

　　临江、晋阳、雁门、天水四城，虽划归为南朝疆域，但实则由四方城主分而自治。即便是皇帝，亦极少干涉。
　　父皇年轻时曾于天水城游历，吕崟山有他的师父，也便是我的师公。父皇撂下话，若我不改了这性子，就永远别回京都。我大哭大闹，不吃不喝，然，这在宫里百试不爽的伎俩，到了吕崟山却完全失了效。吕崟山的弟子只认师父，不认皇帝，更别说一个莫名其妙被送来的公主。
　　师公说，我在那里，没有特权。

　　我成了吕崟山的小师妹。

　　同样是小师妹，别人家的小师妹只需貌美如花，就有师兄师弟争先恐后为其去死。我却常被逼着洗师兄们的臭袜子臭汗巾，还要给他们捏肩捶腿，端茶递水。因为师公说，想吃饭，就得干活，想习武，就得劳其筋骨。

　　我和楚灵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吕崟山的思过堂里。
　　我往师兄们的洗澡水里滴了辣椒油，他去山下偷吃了徐寡妇家的云英母鸡，我们被各自的师父罚跪，直至天明。
　　静思己过之后，他笑我用错了辣椒油，该用无色无味的刺藤水；我笑他吃徐寡妇的鸡不该用偷，该用色诱。

　　那时，他不知什么是南朝长公主；那时，他常挂在嘴边的还是公羽六六；那时，他不唤楚灵，唤卓宁。

　　天水城少主卓宁。

　　我们两个是吕崟山出了名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但我始终不明白，学的是同样一套功法，为何他的武功比我好那么多。我很不服气，屡屡挑战他。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大雪封山，师公下令所有人不得出门。
　　我在屋里憋得实在无聊，便向卓宁下战书，看谁能先抓到那难得一见的雪狐，败者便伏低做小。少年意气，稍稍一激，便成了行。

　　茫茫雪原，千里无垠。

　　我和他设了陷阱，隐在干草垛里，臂上套着弓弩，只待一击即中。不知过了多久，雪原上有一团白色物体左右闪动，分外灵活。我知道，雪狐上钩了。

　　两只箭几乎同时射出，那雪狐躲闪不及，被其中一只箭射穿前腿。它奋力逃窜，落下一连串的血迹。毕竟是雪原天生天养的生灵，不多时就要摆脱我们，却在消失前的一瞬，回眸看了我一眼。我从没想到一只受了重伤的狐狸，居然会有那样不服输的眼神。

　　我一心想抓到它，全然不顾卓宁在身后呼喊：“疯丫头！别再追了，雪原腹地太危险了！回来！我认输了！”

　　风雪一阵大过一阵，阻碍了我俩的视线，他上不得前，我也退不回去。

　　我和雪狐，一起消失在吕崟山的雪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