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巷陌》青山渝

15、执你之念

　　阿柒终究是离开了，连一缕魂魄都不曾留下。
　　许许多多年过去了，树叶黄了，花儿谢了，月儿圆了，燕儿归了。齐云峰的云还是老样子，此情此景都是原来的模样。
　　江少白早已不知活了多少些个年头，却依然还是年逾加冠，风华正茂的样子。
　　仙人是不会老的，他永远会像当年一样活着。只是很多东西已悄然改变。
　　他不会如从前那般在殿前用叶子吹一曲清扬，因为他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笑着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听，打趣着说是送给谁的曲子。
　　日光倾城，镌刻下那人清晰如昨的眉目。
　　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叽叽喳喳，闹得人仰马翻的江少白。他早已学会沉默内敛，收起曾经的年少轻狂，再也捧不出一颗真心去对待任何人。
　　世事无常，白衣苍狗。师兄也老了，齐云峰的担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仍记得师兄大限已至的那一日，拉着他的手，满目的倦容与释然。“少白，我这一生，活了太久太久的岁月，长的我都快忘了你第一天来齐云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记恨着我。这怪不得你。这些年来，我亦是看清了许多，他不过是妖罢了，何必要苦苦抓着不放。你往后行走天地，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心。师兄...陪不了你了。”
　　这是师兄，留给他最后的话。
　　他的确从阿柒死后便对师兄如若生人，平常也甚少主动见面。他从没想到师兄也有这样憔悴的一天，眉眼已没有曾经的冷漠。
　　他身边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师父，阿柒，师兄...都想留下他一人独自看着世上的风景。
　　江少白心中一阵恍惚，跌跌撞撞地在齐云峰徘徊。不知怎的便转到了禁地。他一个恍然，还是踏了进去。自从放阿柒出来，他再也没有来过禁地。
　　怀念旧人，是痛彻心扉的难受。
　　那个曾经关押着阿柒的小谭，徒留了许些寒气，那光秃秃的铁链，生了斑驳的锈迹。他踏入潭水，脚下晕染开一圈圈涟漪。蓦然腾起一大片光亮，只觉得体内窜出一股暖流。
　　阿柒...阿柒...是谁在轻唤阿柒的名字，声声入心。
　　江少白的身体突然变得如同羽毛一般轻盈，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随风飘散。
　　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树林，林子里有一间地平的木屋。山间小溪潺潺。他落在枝桠上，眼下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约莫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江少白细细看去，那小孩子竟是幼年的阿柒。他高兴地想要翻下去，却发现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喉咙中发不出一个音节。
　　身后似乎有一股力道拉着他往后走，眼前画面一转。阿柒已长大成人，眉眼成熟清秀。在齐云峰练着剑，身边是那个人是师父。他们有说有笑，好不快乐。
　　“孽障，我当日将你带回齐云峰，却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眼前的师父怒目横鼓，手中的剑向阿柒逼去。
　　不要...江少白想要伸手替阿柒挡下，却什么也做不了。
　　“咦，你是仙人，那你一定会很多法术咯。我跟你走，你就教给我好不好。”
　　“齐轩，你看我着剑，耍的怎么样？”
　　“你快走，那个妖的口中有毒。”
　　“我不管，只要能救活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我把你的毒引导他身上，那你是不是就有救了。”
　　“齐轩，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在乎过，是你，让我觉得活下去的美好。”
　　“我不恨你，你动手吧。”
　　过往的一幕幕，在江少白眼前浮现。阿柒的笑，阿柒的哭，阿柒的一步步成长都被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阿柒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利用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师父的血，才会无意间解除封印。他误闯藏宝阁也并非图谋不轨，只是意识牵动着他，因为那里面留着，当年师父送给他的玉坠。
　　纵使他把毒引导了江少白身上，他也不怨他。阿柒只是为了救师父啊...
　　他好想告诉阿柒，好想告诉他所有所有好玩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忘了，他的阿柒再也没有了。
　　在阿柒的记忆之海中，他只能如同一个看客。他多想和阿柒一同经历那些苦和痛。可他，没有这个资格。
　　江少白在阿柒的记忆之海中沉溺了太久，待他出来时，几乎所有齐云峰的弟子都以为他死了。推选了下一任峰主。如今他已卸下一身担子，再也无须待在齐云峰。
　　他去了人间，烟雨中的尘世。他偶尔云游各地，偶尔为了别人除妖。只是再也遇不到一个可以倾心而谈的人。
　　他依旧执着于轮回转世这一说，来到人间，他还是念念不忘地寻找阿柒的魂魄。
　　后来他得知了很多事情，比如这世上的妖，不是每一个都是坏的。妖亦有善，纵使生而为妖，本性却也不都是坏的。他时常质问自己，难道这世间的妖就都该去死吗，纵然曾经犯下滔天大错，可毕竟已幡然悔悟，还是不值得原谅么？他痛恨为什么这些修道之人口口声声说着慈悲慈悲却要对妖类赶尽杀绝。
　　如若不是所有人都在他的耳边说世界上的妖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兴许就会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阿柒就是江少白口中所说的那种人，骗自己不要为他的死而难过。
　　他再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让他看到他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到头来只是片面之影的东西罢了。
　　都是因为他的猜忌和动摇，让阿柒眼睁睁地死在面前。
　　他狠下心自戳双眼，锋利的刀尖在眼皮上划过，痛楚席卷全身。阿柒死的时候，应该也会是这般的痛苦吧。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他的白袍。
　　从此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也好。
　　这双眼睛，算是他陪给阿柒的。他没有与阿柒一起共赴黄泉。他承袭了阿柒的记忆，在找到阿柒之前，他都要带着这双残废的眼睛好好活下去。
　　他不畏惧生，不畏惧死。只是害怕再也没有阿柒的影子。
　　江少白从小便觉得修仙无趣，从来都不曾好好练习过法术。除了勉勉强强能打跑几个小妖之后，他什么也做不了。连自己最在乎的人都吧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他恨自己的软弱无能。倘若他那时有勇气冲出去将阿柒救下来，那如今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终生颠沛流离，为众人所不容，他也甘愿了。
　　可是那时他没这个本事，他打不过那么多人。更没有无所畏惧的勇气。他是那个懦弱的江少白，躲在别人的庇护下，流着眼泪。
　　后来，他潜心钻研法术，常常云游四方，帮助数不清的妖魔。许许多多的妖都知道他是行侠仗义的好道士，却再也没有人唤他小白。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以前他与阿柒并肩而立的时候，阿柒曾指着人间京城的临安街告诉他，如果以后能一直住在那里，该有多好。
　　江少白行走地也累了，便在那里安了家。那里和阿柒想象地一样，只是，少了一个本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那次，他听说街上有冤魂，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早已不出妖的他竟然同意了那人的要求。
　　从秦香楼出来之时，他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袖子。是个小小的少年。
　　他看不见少年的容貌，却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还有他身上，那丝熟悉的气息...
　　甚至他也听见了那少年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句小白。
　　那时他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了，兜兜转转，他和阿柒竟然又在这个地方相遇。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与阿柒相认，可是他才惊觉现在阿柒没有记忆，只是一个小孩子。
　　曾经，因为他，狠狠地伤害了阿柒。阿柒肯投胎转世，定是心中已不再恨他。他终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既然出现在阿柒身边只会给他带来伤痛，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的好。
　　他伸出手又缓缓收回。
　　——从此，我在也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过的幸福。
　　故事的最后，江少白也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他始终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或许是他真的离开了，或许是江少白有意不去打听他的消息。
　　天大地大，他孤身一人地来，又孤身一人地去。
　　南风吹，故人还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