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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胡甲城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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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问我缘从何起。
或许从她向我身上撒烤肉用的香料开始,也或许是从她没有说破我的书看得很不合被难时宜开始,再或许从她为我的伤口不厌其烦地涂药,还可能从她请我离开武宁的时候,又或许……是从柳忠志来求我的那一天,谁知道呢?
还来不及想明白,我的心里却只留下一座城一个人,静默而立。
你们不知道,当我第一次去触碰她发烫的额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叫做程荼的女子竟是和我一样的……
慧心灵结,程荼其实看得透爱恨,她从不爱柳忠志,却从不动摇等待他的心,甚至我眼中深蓝的魅惑都是苍白无力的;她看得透生死,生必要顽强地生,死也总要清楚的死,就那样丝毫也不怀疑我的话,迢迢路只身远离,去寻找柳忠志……
也曾想离开武宁,柳忠志的辞尘我已经收到了,兜兜转转的脚步走了好多天,却始终徘徊在武宁城外,好像那就是个迷宫一般困住了我,一个活了千年的人,却被这四下皆荒野的地方困住了,呵呵。
好多个夜晚,在她抱着为随时预备离开而打好的包袱入睡的时候,我都在她的门外,一直到天亮。很想告诉她,好好睡吧,我就在你门外的月下看书,不离开……可是无数次窥探她的心,却发现只是宁静一片,没有一个波澜为我而起,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名其妙地发火儿,阿诺的事情处理得也有违历史因果,这招致了护青人的不满。那一刀我能感觉自己大概划破了他的肠子。
不过,再来一次,我一定会让他死……
程荼被吓了一跳,赶了总有八九个月的路,躲躲藏藏,闪闪绕绕,绕过了秋天,经历了寒冬,此时春来……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狭小树洞,程荼刚睡着就有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感觉肋骨都要被砸折了。
程荼在日光射进来的微弱空隙里看到了一双大眼睛,懵懂而惊恐,但是就眼睛里表达的内容看,这个小家伙倒是没有受伤。是啊!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坐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能受什么伤啊?捂着肚子疼得喊不出声儿,程荼想,这个小家伙能不能吃?!
当然不能,他娘在洞外喊:“守城,守城,快回答娘,别吓唬我。”
程荼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孩子的肩膀:“你……娘?”
小家伙守城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答应?”程荼瞪了他一眼。
孩子还看着程荼……
“额……什么情况?”程荼侧目看着这个大约只有三四岁的小家伙。
有一种信任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花很长时间就能建立。就比如这两个人,守城伸出胖胖的小手抱住了程荼的脖子,脏兮兮的小脸贴着程荼同样脏兮兮的脸:“姐姐和守城一起走,坏人来了……”
程荼觉得欣喜,天性使然,总是抗拒不了稚声稚气的依赖。
“那咱们把你娘叫下来,这里很安全,不容易被发现。”程荼用衣角给孩子擦着脸道。
守城高兴地点头,冲着洞外大声喊:“娘,娘。”
寻声跑到洞口的是一个年轻的母亲,焦急恐惧让她的声音都嘶哑了。
“你下来,这里还算安全,可以暂时躲避追兵。”程荼领着守城抬头道。
妇人看见孩子掉落的洞内还有其他人,顿时一片慌张,再听程荼让她下去,一时好似听不见一般,只是伸手下来,一再催促程荼,让她把孩子举上来:“姑娘行行好,快把孩子给我。”
“我说这里还算安全,你不用怕狗的,我有办法让狗找不到咱们。”程荼为了不让女子着急,一边解释还是一边把守城举了起来。
“多谢姑娘,后会有期。”就好像程荼说的话都是空气,妇人领着守城匆匆离开了洞口。
程荼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坐在土地上。是啊,乱世之中,能生存下来的人必是惊弓之鸟一般,无法也无需给与骤然遇到的人信任。只是希望这对母子能快点到达不远处的胡甲城——那里现在是控制在朝廷手中的边缘之城,正是两国分界之处,金戈铁马,烽烟战火,几乎整月不歇,连带周遭四野都在布防。程荼已经在周围徘徊了十几天,始终找不到进城的入口。
有簌簌土星儿掉了下来。
程荼摸了摸洞顶,有些许颤动,这颤动……心下惊阙,这是有多少人在赶来?!
“姐姐快出来。”当守城的小脸再次出现在洞顶唯一的光晕里,程荼毫不犹豫地扒着洞口窜了出去。
“快走姑娘,金人的追兵离着不远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快走。”拽着程荼衣袖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妇人,脸上涂满了泥垢,只露出两只丹凤双瞳。她身后是守城的母亲紧紧拉着守城的手,再往后是一对母女,女孩儿大约在十岁上下,涂得满脸泥,看不清面目。
这一行是六个人,程荼摸了摸胸口,幸好刚才没有说动他们进树洞,那个洞……是装不下这么多人的。
来不及多说了,程荼跟着六个人迅速开跑,不过十几步之后,这六个人就被落在了身后。程荼一脸焦急回头看他们,显然这几个人都不太善于奔跑,尤其是守城,脚下的鞋子已经磨破了,几块血荚乌紫。
身后已能听到马蹄声响……守城的娘把孩子抱起来:“守城,娘抱着你。”
程荼看得一阵糊涂,守城的娘明明很努力地在迈腿,可是好几步也挪不出多远。
“给我。”程荼跑回来把孩子接了过来,“守城,你能不能抱紧姐姐?就像这样!”程荼使劲搂了一下虎头虎脑的小守城,给了他一个让人觉得安全的力度。
“嗯,我能!”男孩儿蹭得都是灰的小脸上眼睛大大的,明亮又自信。
“好!抱紧了!”程荼一笑,撒腿狂奔。背着守城,程荼还是跑在了一行人的前面,不断探寻着可以藏身的地方,然而一无所获。
程荼开始着急,就算是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跑过金国的马,何况这几个人根本跑不快,自己背着守城都能落下他们一丈的距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程荼站住,等着后面的人追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守城的娘,气喘吁吁先来看守城是不是安好。
“这位大嫂,你说的金国士兵是特意在追赶你们,还是并不知道你们在前面,只是向着这个方向而来?”程荼抹了抹头上的汗道。
“他们……他们是在追赶我们,但是……但是刚才在一个岔路口被我们甩掉了,不过他们带着狗,我们跑不了多久就又会被发现踪迹的。”守城娘道。
“他们为什么追你们?”程荼问完也觉得自己够傻了,两国在打仗,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但是守城的娘却说出了一个让程荼吃惊的原因:“我们的丈夫是胡甲城的守卫,我们是从家乡逃来胡甲城的。”守城妈把守城从程荼的背上抱了下来,“我们已经是最后几个人了。”
程荼皱眉:“什么意思?”
守城妈咬了咬嘴唇:“我们本来一行二十人,现在都被他们抓去了。”
程荼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些你们拿着,这是香料,装在身上能混乱狗的嗅觉。咱们就此分开,前面有个三叉路口,你们把身上的衣服给我一些,我带着从一条路跑下去,把衣服沿途丢扔,这样就会把狗引到这里来,等我走了,你们选另外的路走,不要让我知道是哪一条。”程荼从身上掏出贺连送给她的香包,放在守城娘的手中,拿过她手中的包袱。
“姐姐一起走……”站在一边两三岁的守城竟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伸手拉住程荼。
“谢谢姑娘。”四十左右的妇人虽在逃难,却有着说不出的从容气场,“刚刚在洞外守城说得没错,‘姐姐救了守城,姐姐要一起走。’”妇人道。
程荼一笑,摸了摸守城的头,“再见,守城,胡甲城里再见,咱们看看谁先到,守城要是输了,要负责找大夫给姐姐看看肚子,都要被你坐爆了。”
没有时间说太多话,程荼抱着几件衣服顺着左侧的路一路狂奔了下去,跑上百十步便扔下几块破衣料。
大约跑了四五里路,前方又是岔路口。程荼把剩下的一件衣服放在了路口正中,稍一打量,便向着右边更为宽敞的路跑了下去。这是她的经验,追踪者会更愿意选择看起来隐蔽的路,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猎物已经心力交瘁,决计不敢选大路走。但是!金人未必,他们很狡猾,所以,他们也会选大路追!
身后已隐约听到了人马的声音,自己果然成功引来了金国追兵,那孤儿寡母算是得救了,自己也要快点脱身才好。
不容多想,程荼快步疾跑……这里正是胡甲城外,胡甲四周多水,程荼清楚记得大约一里地以外就有一处水泽。找到水就好办了,自己这一年来的游泳可不是白练的,金人北居多不善水,只要自己耐住性子,在水里待个一时半刻,他们找不到自然就走了。
事情真如程荼所料,眼前一片池塘,周遭密布春来青黄相间的人高芦苇,撩得人眼花,慢说藏下个瘦小的程荼,便是十个八个壮汉潜进去也再找不到的。
矮身潜在水中,只拿了苇管呼吸,程荼能隐约听见金人犬马四散搜查,却始终没有踏入池塘半步。
搜查进行了足有半个时辰,程荼觉得自己泡得胖了一圈儿,刚才自己跳下来激起的泥沙都沉淀了下去了。把手举在眼前看,上面都是螺纹……
岸上,人声渐渐消失,直至不闻。
“我的天啊!”程荼从水里探头看到周围已没了人影,蹿出水面大口呼吸,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条泥鳅扔回水里,一脸尴尬地体会着身上滑溜溜的触感。这也算是半年以来自己洗得最彻底的一个澡了,程荼呵呵傻笑。就是泡久了浑身都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几步都是沉的,好累……
春天风很干燥,程荼醒过来的时候,衣服已经被吹干了,冷飕飕的。
原地跑了几圈,远远去看胡甲城,守兵已点起来火把,映得天空都比这周遭颜色浅了些。
程荼决定要用今晚的时间走到并潜伏在胡甲城边上,她已经找到了城中水道的出口,等到明日城楼上换防的时候她就溜到墙根儿下去,自己很瘦,希望从水道可以挤进城里去。
一夜潜行,天蒙蒙亮。
趴在半人高的草里,程荼用手接着露水喝,真是烦人,这种细毛草上的露水都是雾状的,茵起衣服来一点不客气,收集起来喝简直就是办不到,干脆直接用嘴去吸,啊……口水都被吸走了!看着对面一大丛的胡叶芭蕉,漂亮的大叶子简直就是天生的水碗,程荼觉得周围的草都成了黑线……
下一分钟,程荼深深感谢自己选了这一片远远看来烟雾一样的猫尾草栖身。
黎明见亮却仍旧昏暗的胡甲城外……金国大军扇形排开,青黑的马鼻低低喷着热气,显示着训练有素的金国大军刚刚经过急行,突袭而来的狂澜之势。
扇顶的部位立着他们的先锋,手中一支胡枪转转,好像随意把弄般不屑于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
城墙上,剑拔弩张,空气瞬间凝结!守了一夜本该去休息的士兵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新来换防的士兵已然困意全消。
“叫孙世昌出来,我们挈里大人有话说!”一个胳膊上盘着赤红火鞭的金人用并不太好的汉话还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别废话!兵家相见哪有那么多话可说?跟个娘们儿一样!要打便打,不要耽误了老子吃早饭!”城上,一个络腮胡子军官打扮的人道。
城上一片笑声。
挈里看着手中的枪,嘴角扬了扬:“早饭?还有人给你黄久铣做早饭吗?”
本来坐在垛口上剔牙的副将黄久铣神色忽然有些异样,见周围的兵士纷纷看他,勉强哈哈笑道:“热腾腾摆在桌上!只怕这一仗打完都凉不了!别废话了,怎么个打法儿说罢。”
挈里把枪向上提了提,将枪尖翻上来,手指向上一滑,指甲整齐地裁好了,好像很是欣赏,挈里笑了笑,又开始观察中指的指甲。
“黄久铣,打了大半年的仗了,你城中还剩下多少兵力你自己清楚。仗着你的城墙里铸了铁板,我们一时攻不进去,死守不出!你就以为我们就没办法了吗?”火鞭子道,“你来看看这是谁?”
人群向四下闪了闪,留出一条空隙,被推搡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衣衫不整,几乎是半裸着,凌乱的头发,血红而无神的眼睛显示着她刚刚受过的非人摧残,不敢抬头去向城上望,妇人闭上了眼睛。
城上,黄久铣的眼珠都快爆出来了,胡甲城险要难攻,城墙足有接近二十米的高度,黄久铣按耐不住就要往下跳。
周围四五个兵士紧紧抓着他的铠甲,被捩得手掌生疼。
“阿诺小儿!挈里小儿!有本事你们和老子在胡甲城外决一死战,捉一个妇孺,你们算什么军人?连男人都不算!连猪狗都不算!”黄久铣的嗓音因为急速充血嘶哑不堪,头上青筋突突,要跃出头皮一般。
一个大如蒲扇的手掌盖在了黄久铣肩上:“稍安勿躁。”
“孙大人。”众将士看到了他们的守城主帅孙世昌出现在城墙上,都是心下一松。
以胡甲的兵防实力,他们竟然足足撑了大半年,这让金人南进的势头忽然由锋而顿,破竹之势噶然而止,这让丧家之犬般朝廷忽然缓上了一口气,继而回身扑来,两军于胡甲内外形成对峙之势。
眼前的孙世昌便是胡甲城的守城之将,将近五十岁的年纪,虬髯重须,高大矍铄。
城下挈里胯,下的马跺了跺蹄子,这让一直在削指甲的挈里划破了手。看着自己流血的指甲,挈里伸手揪了一把马鬃来擦,马吃痛嘶嘶而鸣。
“孙世昌,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别人稍安勿躁,你倒是看看这是谁。”
人群中又有几个人被带了出来。
这几个人一出来,一旁草里的程荼险些惊叫出声,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程荼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守城!这是守城!
“孙世昌,你的夫人,儿媳孙子全在我们手中,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有多淡定!速速打开城门投降……金国大军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守军将领能拦得住的?我们阿诺大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会会岳家军了!”伸手摸了一把守城娘的脸,火鞭哈哈大笑。
笑声未绝,人已绝,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在他的喉咙里,其迅速,滴血未见。
守城娘凄然而笑:“两军对决你抓我们当人质,说来就算是奸诈也勉强可算计谋,只是若要欺辱于我们也要先睁开你的狗眼!”匕首拔出,血喷涌而出,火鞭倒了下去。
周围就有兵士见火鞭倒下,纷纷兵器出鞘。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的军队,真真可笑!碰不到与你们势均力敌男人的血,就要用妇孺之血来喂饱你们的刀了。好……杀吧。”
有枪头自背穿至心口,守城娘倒了下去。
挈里收回手中长枪。
孙夫人用力抱着狂喊哭闹的守城,眼中都是泪水,一动不动地看着城上自己的丈夫……
“大人!大人!下令开城门吧,让我带着兄弟冲出去。”说话的是黄久铣,攥着刀柄的手都在抖。
“将军。”说话的是孙夫人,她这一说话似乎带着肃清的力量,周遭竟然静了下来。
孙世昌立于城上缓缓点头:“夫人有话当讲……”
孙夫人微笑,笑得若静生之花:“便是如此相见,花朵儿亦是这样,是不是就如站在家中花园一般静逸?夫君可看到了?”
孙世昌默然点头,眼角忽然蕴了似不在的光。
“所以这里就是咱家的花园,是大宋的花园,每一寸都是。”孙夫人笑着,“我便如年少时你给我取的名字——花朵儿,在哪里开放在哪里凋残都好,你看着我就好。”
孙世昌紧紧咬着牙,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黄将军。”孙夫人看着孙世昌身后的黄久铣:“我有一句话想对黄将军说。”
黄久铣铁打一样的汉子,手臂上缠着浸透了血的纱布,此时泪流满面,使劲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割舍的,对于母亲,屈辱可以,没有命也可以,但是不能让孩子受到伤害,还请将军记得。”
黄久铣没有太明白,孙世昌已经明白:“放心夫人。”
低头轻吻守城的头,孙夫人紧紧抱着孩子,“不哭,和爷爷说再见了……”
孙守城离开孙夫人的怀抱,安静着蹲在他娘亲身边,伸出小手去摸她的眼睛,久久不离。
重新回到孙夫人身旁时,孩子对着站在城墙之上,看起来那么远的爷爷恭敬地鞠下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