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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贰/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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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青枫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缅怀的语气提到苏冷。
江南的秋不见凄冷,折之江的江面上还泛着淡淡的雾气,远处丘陵上遍野的枫树被秋风烧得火红——分明是炽热的颜色,却触不到半点温度——就像苏冷说过的那样。
飞雪滩的渡口人来人往,江对岸枫桥镇的镇民们也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他就站在这里,任秋风吹、枫叶烧——平凡的人们依然过着平凡的日子。但在此刻,饶是逍遥如唐青枫,也觉着内心无端萧索。
苏冷死了。
死在他的剑下。
唐青枫出身唐门,又拜在移花宫门下。但平日里行走江湖,他从来都只用一扇一傀儡。唐青枫的随身傀儡有八个,但他只需用到其中之一;唐青枫的武器有四种,但见过余下两件的,通通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苏冷就是。
那柄剑叫缺月,传承自移花宫。苏冷说它好看,只因当剑出鞘的时刻,锋刃上流淌过的如月华般的寒芒,着实迷人眼。
唐青枫缓慢地低下头,怔怔地盯住他握过剑的右手,脑海里不断地回闪着他递出剑的刹那光景。移花宫的宝物、水龙吟盟主的佩剑,自然不是凡品。刺透苏冷胸口的瞬间,甚至连血都不见流,他的动作凝滞半刻,接着手腕一转,剑便又往里送了几分,仍是感受不到半点阻塞之感。
直到后来苏冷软软地倒入他的怀中,殷红的血浸透了她色彩娇嫩的弟子袍,一如这漫山红枫般妖冶的颜色。
他亲手在苏冷的胸口剖开了一个洞,这萧瑟的寒风却顺着那道剑伤灌进了他的心里。只觉得一阵冰凉。
【二】
苏冷遇见唐青枫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远比她告诉唐青枫的还要早。
那日唐青枫问她:“我与师妹在江南偶遇之时,师妹就知道了我隐瞒身份了?”
苏冷垂着头,将手上的红叶扇轻拢合上,微微颔首:“是。”说着,她把这扇子递还给他,将手掌覆于他的指尖,轻推、相握。
“师兄可还记得自己的小堂妹青铃?”她低敛着眼眉,嘴角微微上扬,神色间是止不住的温柔:“我在天香谷中的时候就与她相熟,平日里难免提到。”
唐青枫闻言,又添几分了然。
唐青铃与他同样出身唐门,却在东越天香谷中长大,是他的堂妹。这丫头从小古灵精怪,聪慧至极,与自己虽见面不多,但性情相投,还是颇为亲切。
“这么说来……师妹仅是与青铃交谈,就能够一眼将我认出?”他语调轻扬,丝毫不遮掩言语间的调笑之意。
苏冷默默地撤开自己的手,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唐青枫他微微蹙眉的神情。她蓦地一笑,一双杏目弯成了月牙儿。她眼眸潋滟,笑容里带着的暖意仿佛催开了春日繁花,直教万紫千红都失色。
她说:“你猜。”
唐青枫无奈的摇摇头,频频叹气道:“师妹你这脾性倒是越来越精怪了,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闻言苏冷佯怒地推开他,转身欲走。
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将她环住,苏冷的动作一滞,只觉呼吸间尽是那人清洌的气息。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他的人是炽热的,这样的热度足够将她捂化了。苏冷阖上双眼,将头往后一靠,整个人都倚在了唐青枫的怀抱里。她幽幽地叹气,低声说道:“自然是同师兄你学的。”
这般随意、这般恣肆、这般的不从矩,不是像唐青枫,又是像谁?
仅是言语交谈又如何?
九华初见,亦是秋天,漫山火红的秋叶也只堪堪衬出他不羁的笑。青白的衣袍,半束其冠。他展扇轻摇,扇面上的红枫随之晃动。眼前之人眸如晨星,一派逍遥作风。
如此翩翩少年郎,不是唐青枫,又能是谁?
【三】
世人都道水龙吟唐盟主是位放浪形骸、自在洒脱的逍遥人。
只有唐青枫自己不这么觉得。
在他的好搭档李红渠眼中,唐青枫是个时常担着帮盟大任又时常对此视若无睹的矛盾体。
他从不拘于世俗之礼,便是顶着移花宫宫主与四盟盟主的称号,也未见得他因此而庄重几分。他能在接任移花宫宫主的当日,抛下满堂前来贺礼的宾客,一个人躲在书房画室里为红叶的扇面添画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知了;他能抛下四盟相争的背景,与曲无忆打赌,借她一双灵巧的手,为自己心爱的傀儡缝制新衣;无独有偶,他也曾输掉赌约,藏于移花宫中数月,每日替叶知秋的孩子换洗尿布,还负责喂奶陪玩。他半生停停走走,见过江南落英、秦川飞雪,燕云的大漠里、东越的大海边,无处不是他路过的身影。他孑然的身姿,就这样被默默地刻画入江湖这如画的江山中,他出生于江湖,最后亦隐于江湖,因此遭人诟病,也非一两日之言。
但李红渠知道,别人口中的唐青枫,并非是真正的他。
唐青枫虽潇洒快意、纵情江湖,还时常来去无踪。可他投身江湖,却不曾忘却水龙吟,即使是游戏人生,唐青枫也始终是在盟主身份的制约之下快活——故而他虽行为放荡不羁,细究下来,依旧是活在框架里。
唐青枫还记得,当他与苏冷共赴九华看日出的时候,苏冷攥住他的衣袖,低声问:“唐师兄……倘若有天,在水龙吟与我之中,你必须选一个,你会选谁?”听到这个问题,唐青枫右手执扇,轻轻地敲打着左手的手心,眉头微拧,似乎是在认真思忖。过了半晌,他又带上那副痞痞的坏笑,回答说:“自然是师妹你了。”
苏冷倏地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眉目。她的眼里有惊慌、有无措……还有他。唐青枫不记得她看自己看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她璀璨的眸子里浮起了淡淡的雾气。苏冷把他的样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似永远都看不够,好似要把他的模样镌刻进自己的生命一样——久久、久久地。
最后,她小心翼翼偎进他的怀抱,轻声呢喃道:“骗人。”
那一瞬间,唐青枫确信,她是懂自己的。苏冷明白他洒脱背后的重责,她看透了自己所有的伪装与谎言。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依然选择了相信。
唐青枫虚搂着苏冷,看着远方漆黑的天际慢慢地泛起了红光。初升的太阳不算炽热,却慢慢地将自己的颜色渲染了整片天空。他遥望着远方,忽然状似无意地开口低声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唐师兄,倒不如来我水龙吟盟下吧。师兄以后护着你。”
苏冷也盯着日出,只觉被明晃的晨光刺痛了双眼,有泪水慢慢地在她眼里聚集。她深深地吸气,娇嗔地捶打他宽阔的肩膀,独独没有回答。
完整的自由,唐青枫做不到;不爱江山爱美人,唐青枫更是如此。他曾试图权衡二者,取其折中,只可惜最后还是失了信诺。
苏冷其实说得对,自己骗了她的。
实实在在地,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