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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谜 ...

  •   谜——《雁》之番外

      “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

      戚少商走入石洞时,正看见顾惜朝起劲地拿石块在洞壁上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熟稔的青色外袍经久未洗,已失去了原来青翠的高傲,穿在那人身上却依然流露着潇逸和超然。可惜附近无水,不能洗浴,恐怕他要忍耐这几日的邋遢了。此时的戚少商莫名其妙想到这些家务事。

      是的,和那个疯子在江南杀了人再跑出来,而他戚少商又糊里糊涂冒险救他一命相比,刚才的想法,简直不合时宜。

      就如家人操劳柴米油盐般。

      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平静面对顾惜朝的呢?血海深仇,真的可以说放下就放下?戚少商倒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洒脱,不,健忘的人。

      “在写什么?”踏步上前,随口问着,眼睛却游移到对方瘦削的右臂上。宽大的袖口因为胳膊上抬而褪至手肘处,手臂绝不粗壮,很难想象这样一双臂膀曾赶尽杀绝雷家庄上下人口,扫荡神威膘局,倾覆毁诺城……从前没留意过那人的身子骨其实这般清瘦,他的狠绝,也是被逼出来的吧。谁逼的他呢。

      顾惜朝没有转身,无声地笑了一下,走了开去。瞬间的莞尔随之倏然消隐,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他脸上。

      戚少商终于辨认出石壁上的字迹,那是两句诗。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唐代诗人李峤的名句,也是晚晴生命中最后的绝唱。

      他是永远忘不了晚晴的。就像戚少商,永远也忘不掉他和顾惜朝之间的仇恨。

      诗句没了下文。后两句倒是很应景,只怕写的人已经触景伤情。雁过无痕,却留下空中最美的身姿,让见过它的人死去活来地想念。最美的是雁,最残忍的也是雁。

      “带酒了吗?”顾惜朝突然问道,语气随便得仿佛对着一个知己老友。他们,本应成为知么?

      “你伤未痊愈,不宜饮酒。”戚少商提醒他。

      顾惜朝回头笑道:“突然很怀念炮打灯的味道,让烟霞烈火烧个满头满脑,快哉!戚少商,我知你嗜酒如命,身边会没有几两黄汤?”

      戚少商凝眉无语:难道他在顾惜朝心目中就是个酒鬼不成?

      手伸入外套,解下里面腰侧的酒囊,远远抛给顾惜朝。他想喝,就让他痛快一下吧。

      顾惜朝也不客气,抬手接过酒囊就拧开了仰头一口,一丝红晕立竿见影浮现两腮,使苍白的面色看上去活络了不少。

      “好酒!”虽不是炮打灯,但和炮打灯一样的烈。顾惜朝没有如第一次品尝烈酒那样呛了出来,比酒更烈的伤都熬过了,世间还有什么酒能浓过不掺水的炮打灯。

      “戚少商,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痛悔的事情,就是著下《七略》!”顾惜朝恨恨道。

      戚少商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莫非那一口酒已经令顾惜朝醉意醺然,言语混乱了?

      “若非《七略》,你怎会赏识我?我又怎会在棋亭酒肆之夜和你舞剑弹琴,还真的引你为知音?本有机会杀了你的,关键时刻还是没下去手,让你逃了一次又一次!”

      顾惜朝不解气地狠狠灌了口烈酒。

      他竟这么看待那场千里追杀……戚少商不知该笑还是骂好,却听那人又道:“戚少商,你毁了我,我的一切——妻子,荣誉,尊严——都毁在你手上!”

      他在控诉。戚少商的仇人,江湖上的玉面修罗,在激烈地控诉戚少商。本末倒置的控诉,他却满腹委屈不甘地倾倒出来,如果有不知情者站在当场,会当真以为戚少商才是祸首罪魁……

      正当戚少商以为顾惜朝还要声讨下去时,对方却突然噤了口,抬头望望洞外的天空,神情一下变得飘渺不定。

      “油然作云,沛然下雨……”

      戚少商跟着望去。天色,竟有些昏暗下来,空气中的潮湿令人振奋。

      这远境边陲,何时也会有南方那样浓密的乌云遮日?

      雨点接连而至,敲打了地面,有些沙化的地面便出现一点半点的凹陷。如大地的伤疤。

      很小的雨,已足够让顾惜朝多了一份欣喜。边疆的气候着实难以全然适应,这场雨,多少能滋润离乡人干涸的心田吧。

      顾惜朝祖籍就在江南,不过谁也不知道罢了。

      离家太久的孩子,终究要想家的。所以大雁雷打不动地每年要回归南方。

      戚少商恍见顾惜着憧憬的眼神,一瞬间如做梦般很不真实。他不熟悉这样的顾惜朝,他所认识的顾惜朝,狠辣决然,高傲跋扈,连笑一笑都透着桀骜不驯的犀利。

      “出去走走吧。”戚少商对顾惜朝说。缓和的音调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顾惜照扭头看他一眼,一只脚迈出了洞口。顿时,脚上感觉清清凉凉好不舒适。嫌鞋子碍事,干脆弯腰拽掉鞋履扔在一旁,赤足踏上泥泞的黄土地。雨丝轻柔凉爽,不温不火,久违的舒心重又回归顾惜朝的脸上。

      他仿佛醉了,胃里的酒似乎此刻才翻腾起火焰熊熊,燃得全身发烫。他渴望更大的雨,最好若江南小院戚少商离去时老天的倾盆大雨!

      上天好似听到了顾惜朝的心声,雨点渐渐密集起来,天地渐渐朦胧,豆大的雨水肆意流淌,滑过全身,汇成一股股小溪流,为炎热的心脏降了温。雨中的人如同一棵风雨中骄傲挺立的青柏,巍然耸立,又如孤雁,清高寂寥……

      青色的衣衫早已透湿成墨绿一般的颜色,紧贴肌肤,更称出瘦长均匀的身形;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浇得呈现一种透明之色,如玉般莹洁。

      只有披肩的长发粘在身后,少了飘逸;却愈发黑亮,一滴滴水珠顺着发稍连绵不断地往下坠落。

      酒囊还抓在手中,顾惜朝仰头就着雨水喝了口酒,早分不清流入咽喉的是酒,是雨,抑或是自己的苦水?今天,管他什么苦水甜水,通通交付与这酣畅的雨酣畅的一醉吧!今日过后,只怕再难有如此心境,来狂傲睥睨这天下污浊!

      戚少商呆呆望着雨中那个神仙似的背影,惊才绝艳,如诗如画。说到底,他曾经只是个土匪头子,肚中墨水有限,却深刻感受到站在雨中的顾惜朝分明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和……媚惑,是的,媚惑,媚,而不妖,惑,而不刻意,偏是这份不经意,叫人根本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灼烈的目光!

      哪怕……那只是一抹青色的背影……

      洞中的将军正神游暇思,忽见雨中墨绿的身影朝自己转过头来。两鬓微卷的黑发已被雨水冲得有些发直,青丝贴面,说不出的别样风华。顾惜朝看着痴傻的戚少商粲然笑道:“你怎么不来一块淋雨?痛快,好久没如此痛快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世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顾惜朝张开双臂高声激昂,似是要拥抱诗词中的云雨水烟。

      戚少商终于明白过来,脸色一变,伸出右手,将那半醉的人拉拢过来。顾惜朝出乎意料很听话地靠近了他胸前,脸上似笑非笑,尽管全身落汤鸡般,两颊通红,眉目间犹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傲。

      即使醉了,顾惜朝仍是顾惜朝。

      昏暗的山洞中,隐隐火光跳跃。在边寨,黑夜与白日宛然两个世界。幸而这堆珍贵的篝火给寒暮带来几缕温暖——那是戚少商从外头找到被雨淋湿的枯枝,好不容易才点燃的。顾惜朝睡得正熟,天塌不惊,身上只裹了件戚少商的外套,篝火旁晾着他的青袍和贴身衣物,早已干透。戚少伤却不想唤醒身边熟睡的人,伤未大愈,还被雨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又在雨中灌了那许多“黄汤”,纵是不醉也会吃不消。

      戚少商心里直叫苦。不懂今日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惜朝带伤冒大雨疯疯癫癫而未能及时劝阻?如今只盼顾惜朝早点好转,也免了他军营山洞的两头忙。

      然而当时,他只顾盯着那墨荷般的背影,胡思乱想了很多。

      长生玉立,肤质如洗净铅华,白天的景象犹在眼前,戚少商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心热了起来,都不敢多看顾惜朝一眼,却终是忍不住瞥过眼去望了望睡意迷朦的顾惜朝。那人比睡梦中的小孩子还安静恬然,脸庞的红晕总算是褪去了,便回复了之前的苍白。

      安然沉睡,对于顾惜朝来说已是天大的幸福。

      然而,他真的睡着了吗?

      朦胧间,一个几乎不可闻见的声音,悄悄在空气里传播开来。

      “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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