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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暗之心 ...

  •   牢房盖在低漥处,湿气重,且仅开一道铁栏围起的小窗,通风极差;时值盛夏,暑热蒸沤,囚犯在牢里如同坐在蒸笼里一般,湿热难当。满屋子众人长年不洗浴的体味汗味,以及病者烂肉脓血屎尿气,烘烘刺鼻。

      忽然牢门咿呀打开,一阵微风顺势拂了进来,牢房近门处的囚犯纷纷扑到牢栏前,让露在烂衣烂衫外的肌肤感受即使一丁点凉意也好。

      牢头禁子带手下走来,拿棍棒沿路敲打牢栏,吼道:

      “去去去,背转身蹲墙旮旯儿去,谁敢乱动,老子打烂你下截!”

      待犯人都避往角落,牢头禁子率人走回门后,客气得跟平日判若两人。

      “六姨娘,请。”

      称呼的是六姨娘,打头阵的却是丫鬟,神情如临大敌,一手提红漆食盒,一手以巾帕严严捂住口鼻。

      才走至门口,一屋子浓腻恶臭便结结实实闷塞口鼻,她呼吸凝窒,拔腿便要后退。

      “走!”后方的六姨娘声音娇脆,语气却冷厉,丫鬟一惊,往后挪的脚登时改往前迈。

      犯人们按吩咐贴墙而立,当六姨娘主仆轻细的脚步声在他们背后的过道响起,他们便悄悄转头斜眼往后睨。

      那六姨娘眉目明艳,满头黄烘烘首饰,水红色窄身绣花短袄,衬出削肩膀,水蛇腰,一瓣尖趫趫金莲小脚蹬踏大红缎子高底鞋由雪青裙底探出,鞋尖依稀扣绣鹦鹉摘桃。

      那些犯人长久困在牢里,见了这艳装妇人不由动火,和同伴嘁嘁喳喳开起黄腔,不时爆出短笑,禁子举棍连击牢栏,正色喝止。

      所有动静六姨娘皆置若罔闻,径直朝牢内深处走去,直抵过道最底的房间。

      不同于其它牢房地上尘土凌乱,数人挨挨挤挤,这间牢房地面干净,四下空荡,就一个人背朝外躺在床上。那人衣衫粗旧,但清洁整齐,虚虚笼在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上。

      牢头禁子解开门锁,轻声道:

      “从昨晚起就不好了,昏睡的时候多,大夫说怕是捱不过今天……”

      锁头当啷作响似乎惊动床上那人,挣扎着转过身。

      六姨娘三步并两步跨入牢房,目光锁在牢里那抹身影,红艳的双唇无声开合几次,最终只迫出一声呜咽。

      “阿阮。”床上男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他脸上的肉就剩一层皮紧贴住骨头,皮色是缺乏生气的苍白,几处烙伤疤痕扭曲,因枯瘦而益发显大的双眼目光昏浊暗淡。人的模样如此惨淡,那个笑容便无法叫人生出一丝安慰,反而更觉凄凉。

      阿阮掏出绣花手绢匆匆拭泪,走到床前蹲下,就像往日她对着在黄花梨木榻上少息的他答话那般。

      “少爷,阿阮在这里。”

      似乎刚刚的一转身一呼唤便很费力气,凌霄轻轻合眼,胸部吁吁起伏,

      阿阮怔了半晌,咬牙道:

      “都怪那老东西,硬要婢子陪他下乡,耽搁到今天才能回来,不然、不然……”

      凌霄连忙睁眼,哑声道:

      “说话小心!”

      阿阮会意,抿嘴睨了守在牢门的丫鬟一眼。

      那丫鬟触到主子视线,咕咚一声跪下,“婢子什么也没听到。”

      “起来,”她喝令,指甲遍染红凤仙花的手指指向丫鬟怀里食盒,“敢洒了里头的蔘汤,仔细妳的皮。还不端过来?”又转头安慰凌霄,“少爷别担心婢子,老东西全家都叫婢子拿在手里了,区区一个丫鬟算什么?少爷,您用些蔘汤,这是上好的百年老蔘,吃了您一定能好起来。”

      凌霄苦笑,“我心里清楚,不成了……只是妳,已经赎身放良,脱出奴籍,为了保全我,嫁予老东西为妾……妳素来心比天高,可怜还是做了人家小的……”

      “我不可怜,”她一面流泪,一面摇头笑道:“能为少爷尽心,作牛作马婢子都欢欢喜喜,何况婢子做的是知府大人的妾,天天三茶六饭,金奴银婢,不知多享福呢。”

      凌霄叹气,“老东西人前刚正不阿,人后却拿贼赃陷我入罪,这些日子以来,我托妳递了多少申冤状子都没用……阿阮,他这样阴险卑鄙,妳在他身边千万小心……”

      “婢子理会得,少爷,您进些蔘汤。”她舀起蔘汤,小心翼翼往他嘴里送。

      堪堪喝了两匙,凌霄使个眼色,示意咽不下了,她忙将蔘汤搁在一旁,拭净他嘴畔水迹。

      凌霄睁着昏花的眼睛,瞧明白她认真替自己收拾的模样,心下感激,勉力抬起枯枝般的手,危颤颤抚上她的脸。

      “……阿阮,”他黯然道:“当初我该好好待妳才是。”

      “少爷一向待婢子很好。”她托起他的手贴上面颊,凄然笑道:“婢子从小流落街头,成天挨饿挨打,直到遇上您,才晓得有人疼是什么滋味。您记得吗,婢子刚到凌家,丫鬟们欺负婢子,是您打她们板子替婢子出气;家里有好东西您样样紧着婢子先挑。有一回,婢子吃新丫鬟的醋跟您置气,砸了您心爱的白玉杯,您眼睛眨都不眨,拿起另一只让婢子再砸,从头到尾不曾骂……”忽然她不吭声了。

      凌霄脸上无限悔恨歉疚。

      “终究我还是打骂妳了,为了那姓杜的贱人。”

      “不关少爷的事,打发婢子走是杜姑娘的主意。那时候婢子不懂事,骂您骂杜姑娘,您忍无可忍才教训婢子的。”

      “阿阮,妳可……记恨?”凌霄小心翼翼探问。

      “哪儿能呢?”她捏紧托着的他皮包骨的手,“那晚婢子在柴房里就想通了,贱籍奴婢就算跟主子结下恩情,依然不过是畜牲一样的活物,您哪有护着我,惹杜姑娘不痛快的理?通房丫头您有的是,未婚妻可就她一个啊。其实少爷发卖我并不全然是坏事,我有机会给自己赎身放良,凌家出事时也没受牵连,如今才能为您出气力。”

      她越体恤,凌霄对未婚妻便越发恨意高炽。

      “妳是畜牲一样的活物,对我却有情有义,不离不弃,可那姓杜的贱人,那姓杜的贱人……”激愤之下,他一下来了精力,苍白脸色须臾涨红,额角青筋浮肿,眼睛血丝遍布,“我落难后,她一次不曾探问,甚至要妳向我提出退婚,另嫁他人。贱人负心无耻至极,老天有眼,定要让她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子孙世世代代子为盗,女为娼。我、我作鬼--”话犹未了,他一阵抖肠搜肺的狂咳,面色翻紫,哇地吐出一蓬血。

      =================

      晚间,官衙内宅。

      知府坐在梳妆桌旁看六姨娘阿阮梳头,笑眯眯的一脸皱纹如沟壑纵横。忽然记起一事道:

      “下午凌霄死了,妳知道吗?”

      阿阮举梳的手不可察觉地顿了顿,随即俐落往下梳理。

      “知道,”她从表情到口气透着恰到好处的感伤,“下午我正好去探望他。”

      知府赞许点头。“这就见出妳的好处:大关节上是非分明,小关节处不忘主仆一场的情义。唉,凌霄脑袋瓜子有妳一半清醒就好了,这糊涂虫,家里有几个钱还不知足,居然勾结强盗,还有脸骂我贪官酷吏诬陷良民,哼!”

      “他打量着死不招认您就拿他没法子,可这点小伎俩又怎能难倒您呢?”

      “没错,”知府抚着花白胡须笑道:“在凌家,妳所举报的库房的确查出贼赃,铁证如山,他百口莫辩。”顿了顿,摇头道:“可惜了杜家女儿,多好一个姑娘,凌霄摊上大罪,她坚持从一而终,任凭家里劝说都不肯退婚。咦,听说今儿个还托妳送蔘汤给他?这般情深义重,凌霄一定很感动。”

      “可不是?”她望向镜中的自己,眼底一抹笑意狰狞。“到死都念叨她呢。”

      知府叹息一场,又道:

      “凌霄家里没人,打点牢狱上下也使尽了家产,后事我就吩咐师爷替他办了。”

      她由镜里讶异地瞥他一眼。“老爷何必花这钱?”

      “妳重情重义,把凌霄草草埋了,妳嘴上不提,心里岂能不难受?我就当谢谢他牵成姻缘,不是他犯禁让妳举报,我俩哪能结识?”

      “老爷,”她转身,眼波娇媚,“你待我真好。”伸出白皙纤小的赤/足搁到知府腿上,朝腹/下摩挲。

      知府打个激灵,倒抽口气而后喘息渐粗。

      她微抬下巴,眯起眼睛对着那飘飘然身子酥了半边的男人笑道:

      “既然你待我好,就得一辈子待我好,要是喜欢的时候把我捧上天,厌烦的时候晾一边,人家跟你没完没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黑暗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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