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烟雾菇

2、第二章

　　这温宅几房妻妾本就是面和心不和，若是再来一个，怕更会闹得不可开交。令仪她们虽是女儿，但多少顾念着自己的母亲，少不得也得跟着忧心。
　　三人在花厅坐了一会儿，都觉得心里难受，宛言和惠然推说有事，一起回去了。令仪怕回去对着母亲少不得要挨骂，便一个人沿着穿山游廊慢慢朝园子里走。
　　已是暮春时节，园子里的的花大都露出了败象，没精打采地开着，唯有池子里几朵荷花淡妆浓抹，观之神清。令仪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的红色金纹披风坐在八角亭里，心想，这么亮的颜色也就只有三姨娘敢穿了。三姨娘旁边还坐着一人，穿青哆罗呢对襟褂子，令仪远远地也认不出那人是谁。
　　令仪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五妹品诲一眼瞧见令仪，嚷了出来：“三姐三姐，你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又长大了不少呢。”
　　品诲一身藕荷色春衣，又在池子边上弯腰逗弄锦鲤，令仪方才倒没有注意到她。
　　令仪无法，只得面上带笑走了过去，见那穿红的正是品诲的生母三姨娘，穿青的则是宛言的生母五姨娘。
　　“两位姨娘是去看我母亲回来么？”
　　五姨娘为人和善，笑着说：“是呢，刚从夫人那里回来。许久没来园子了，想起了便来坐会儿。”
　　令仪不无遗憾地说：“方才然姐姐和宛妹妹自花厅回去了，倒和姨娘们错开了。”
　　五姨娘点点头：“你们小姑娘一块儿玩到底自在些。”
　　三姨娘一直把玩着手中的团扇，此时也不正眼看令仪，向五姨娘道：“我可真羡慕夫人，得了三个花儿一样的千金。”
　　五姨娘尴尬地笑笑，却不接她的话，只向品诲招手道：“品诲，来姨娘这里。”
　　五姨娘对晚辈素来亲厚，孩子们都喜欢她。品诲听五姨娘叫她，便扔了手中的鱼食，跑到五姨娘身边撒娇。
　　令仪知道她暗讽母亲生不出儿子，心中着恼，却仍含笑道：“姨娘不也一样么。你看品诲妹妹这么玉雪可爱，我们姐妹三个都比不上她一个呢。”
　　三姨娘脸上有些挂住不住：“听说三姑娘近来读了不少书，果然口齿伶俐了许多。不像品诲，连老爷都怜她口舌笨拙。”
　　品诲刚满九岁，已经学会凡事与令仪争个高低了，见她娘说她笨倒是较起真来，一本正经地说道：“爹爹才没有说令仪笨呢！爹爹说他最喜欢品诲了。”
　　三姨娘笑着搂过品诲：“爹爹自然最喜欢你三姐，以后可不许在三姐面前说这样胡话了。”
　　温府上下都知道，温召余平日最不喜令仪，三姨娘如今这么说倒教令仪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五姨娘原来是三姨娘的陪嫁丫头，素来不得宠，听了三姨娘的话脸上也不大好看，向令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哪有不疼三姑娘的道理。只是品诲年纪小些，老爷自然也就格外关照些。”
　　三姨娘素来在五姨娘面前威风惯了，听了此话不觉拉下脸来冷笑道：“听了妹妹这话，我算是知道妹妹为什么这么‘得宠’了。”
　　这不是说五姨娘年老色衰才不得宠吗。当下五姨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与她分辩，只好扭头看着池子里的花。
　　令仪道：“三姨娘也已经三十好几了吧，当然不比那几位年轻的姨娘得宠了。”
　　三姨娘虽然三十几岁，但素日勤于保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此时见令仪说她岁数大，顿时气血上涌：“除了已经去了的四姨娘和前年刚进门的六姨娘，就数我最年轻。那个死了的自然不消说，六姨娘每天病怏怏的，难得见老爷一回，三姑娘觉得她们比我得宠？”
　　令仪一时想起了奶娘的话，不禁笑道：“希望藕荷院的贵客来了以后姨娘还能如此得宠。”
　　三姨娘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五姨娘开口问道：“夫人应了？”
　　“这么些年，我母亲何曾反对过呢？”
　　三姨娘微微定了定神，道：“要是夫人都应了，我们自然没有话说。”
　　令仪笑道：“我母亲方才生产完，怕是有好些日子不能见父亲了，倒是几位姨娘陪在父亲身边的时日长些。”
　　三姨娘冷笑一声，道：“三姑娘倒是为我们费心了。”
　　令仪道：“令仪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姨娘大可自行斟酌。”
　　两位姨娘一时无言，干坐了一会儿因品诲要午睡，便回去了。正午的日头大了起来，令仪懒懒地倚在栏杆上，望着池子里的锦鲤出神。大概又有一条锦鲤会进这个池子吧。
　　令仪正想得出神，薄香匆匆走了过来，道：“姑娘，你可让奴婢好找！”
　　“什么事情值得你急成这个样子？”令仪道。
　　薄香道：“夫人到处找你呢！”
　　令仪心里一沉，道：“母亲现在哪还有心思理会我？”
　　薄香“扑哧”一声，笑：“姑娘见了夫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令仪沉下脸道：“你越发没规矩了，我看啊，该叫母亲早早地打发了你们出去才是！”
　　薄香道：“好姑娘，饶了我这一回吧。方才被大小姐好好地数落了一通呢！”
　　令仪道：“惠姐姐不是不讲理的人，没事儿会拿你们撒气？想来也是你们两个在我面前放肆惯了，一时刹不住嘴，得罪了惠姐姐。”
　　薄香急道：“奴婢哪有这个胆子！大小姐从夫人屋里出来正好看见我和裳春在剪花样子，冷笑了几声，道：‘我这个官家小姐到最后竟连你们这些下人也不如。’吓得我和裳春不知如何是好。”
　　令仪伸手去拧她的手：“你们受了气倒来寻我开心。”
　　薄香吐了吐舌头，道：“我想姑娘出来了这半日，也该回去喝药了。”
　　顿了顿，薄香又道：“大姑娘想是受了委屈，眼圈都红了。”
　　令仪知道她这个姐姐素来性子刚烈，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是绝不会在下人面前示弱的。她起身，让薄香整了整衣裳，便打发她回去，自己慢慢往引惠住的罥烟居走去。
　　温府家眷众多，各房女儿及笄之前都与母亲同住，成年后方能择单独的院落居住。夫人拨了五六个丫头在罥烟居照应着，但引惠喜静，只和其他姑娘一样，留了两个稳重的大丫头贴身伺候，因之这罥烟居平日冷清得紧。
　　“惠姐姐！”令仪见正堂没人，轻唤了一声。
　　伴着蝉鸣，奉秋阁越发显得静得怕人。令仪正要再嚷，桑染忙出来道：“三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们姑娘正好歇下了。”
　　令仪打趣道：“惠姐姐自己睡得香，倒吓得薄香她们坐立不安。”
　　“桑染，你让她进来。”里间传来引惠的声音。
　　令仪走进去，引惠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她穿着一身湖绿色蚕丝寝衣，头饰都除去了，只用纹罗将长发绾成一束垂至胸前。
　　引惠往里挪了挪，令仪贴着她坐下，道：“惠姐姐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引惠勉强笑道：“你当我是你，一年倒有两百来天病怏怏的。”
　　令仪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别人这么说我也就罢了，怎么连惠姐姐也这么说我。”
　　引惠叹口气道：“正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才说你。你平日整天歪在榻上，耽误了读书的工夫也就罢了，连女红也耽误了。”
　　令仪黯然道：“许是我没有天分，万事不如人。”
　　引惠啐她一口，道：“咱们温家的女儿岂会不如人？”
　　令仪道：“姐妹们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子，只是独我一个不中用罢了。”
　　引惠眼圈一红，道：“你才十三岁，来日方长，怎么早早就灰了心呢？”
　　令仪苦笑道：“姐姐，我素日不招人喜欢，活在这世上不过徒惹父亲和母亲生气。我要是像姐姐一样，模样、人品样样都拔尖，什么委屈也都能受下了。”
　　引惠怔了怔，令仪的这番话倒勾起了她的心事。
　　“姐姐也会有烦心事？自小母亲就宠你。”令仪顿了顿，“听说吕家大公子是万里无一的好男儿。”
　　引惠早和吕家公子订了亲，那个少年令仪见过一次，当真是卓尔不凡，不过引惠平日倒是不喜别人提及此事。
　　见引惠默然无语，令仪暗悔失言，忙转口道：“罥烟微，花香细，这窗上的罥烟罗正配你院里的紫薇。”
　　引惠亦勉强笑道：“我倒是更喜欢你那儿的几株白玉兰，清清爽爽的。”
　　两人正说着话，薄香又来催令仪喝药，令仪也觉得有些疲惫，便跟着薄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