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客栈》三十水原

1、第一章， 往生门

　　秋意萧索，草木凋敝，四下无人，唯有蓬草乱飞，沙土浮沉。
　　天色渐昏，风声萧瑟，却听远处传来铮铮马蹄踏地之声，举目远望，马车由远及近在这山野间疾驰。赶车的是位壮汉，生得虎背熊腰，带一顶大斗笠，看不清面目，可挥鞭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又快又猛，像是身怀武艺。
　　此处与官道颇有些距离，车行的方向与去内城的方向更是南辕北辙，这汉子片刻不停，扬起漫天尘土，留下深深的车辙，倒像是要往山林深处去，而且急得很。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这一成不变的四野终于起了变化，路渐狭，道亦曲，车行几步便越过一个小山岭。初时未觉有异，复行数十里，始知已深入山林之间。
　　再深入，林木渐密，不复此前凋敝，此时夜色已深，今夜无月，唯有青色的马车帷幕中透出些许微光。车上人影晃动，片刻，从车内伸出一只手来，五指纤长，皓腕凝霜。
　　车帘半撩，隐隐可见车内一侧，与外部的朴实相比内部精巧的令人惊叹。且不论其他，这照明的便不是普通的灯盏，而是四颗硕大的夜明珠。这价值连城的宝物被当作壁灯稳稳的镶在马车的四角，照得车内亮如白昼。
　　“辉哥，此处人迹罕至，莫不是你记错了方位？”
　　那汉子略侧过头，手上的鞭子却丝毫没有停顿的甩在车辕上。
　　“快到了，我不会记错的。”言罢，便回头继续赶路。
　　女子深知他的个性也早已习惯他的言行，便不再追问，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日光刺破晨雾，汉子手中长缰一勒，骏马扬蹄止步。汉子下马回身，掀开帘子，见那女子侧躺在软榻上休息，白衣胜雪，发如泼墨，眼神不由柔和了下来。
　　汉子沉声道：“到了。”
　　白衣女子睫毛微动，缓缓的睁开双眼。这是怎么样一双眼睛，人们说灿若星辰，也不过是夸大，有谁的双眼真的可以和星光争辉？可这一双眼睛即使带着睡意也胜过星光，当它望向你你便觉得世上有了光明，这样一双眼大概只有见过才会相信吧。
　　黛眉朱唇，玉颈雪肤，再加上这一双眼，世上怕是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吧。
　　女子侧着起身，动作柔的不像话，像微风吹动一池春水，流畅温婉，伸手理一理秀发，微微侧头道：“且等我片刻。”
　　汉子一听这话，便知道她又要梳妆打扮，虽有些不耐，但也知奔波数日，她也是忍了许久，现下总算到了安全的地界，便也由她去了。
　　倒也等的不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女子在汉子的搀扶下下了车，青丝粗粗挽就，衣袂飘飘，眉似远山，眼若星辰，朱唇轻启，正待开口却被那汉子截过话头：“行了，走吧。”
　　女子缓了口气，略略斜了那汉子一眼，真的是眼似秋波，风情万种，只可惜那汉子不解风情，只顾着牵着女子的手就要往上走。
　　女子的手被他握住，不禁有些羞意，低垂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汉子道：“别低头，路不好走。”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却见二人已然身在山谷之中。左右皆是陡峭险峻的山壁，重峦叠嶂，不可攀缘。回身望去，群峰对峙，拔地而起，连绵疾走，遮天蔽日，唯有一条小道在群山的夹击之间顽强延伸，正是他们昨天来时的路。
　　四周是平坦开阔的低谷，青草遍地，野花飘香，有山泉从石缝而落砸出了个水潭，汇成溪流，横贯山谷，有三匹良驹散落在四下，悠闲的踏步吃草好不惬意。
　　真正令人惊奇的不是来时错列有致的奇峰险壁，也不是平坦开阔的山中低谷，而是正上方的一座小小的客栈。
　　前方高峰入云，刀砍斧凿，几不可登，唯有十几丈处有巨石突起，石宽约五丈，长约七丈，石下苍藤古木交错横生，和别处石壁外露，草木寥落倒也不同。石上隐约有青瓦泥墙的院落，但由于石壁遮挡，看不分明。但巨石前端插着一根高高的竹竿，上书四个大字“此间客栈”。这四个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倒是分外显眼。
　　这名号倒有些意思，此间客栈，却也不如在此间有一家客栈来的有意思。
　　山壁极陡，幸好有藤蔓可以攀援，汉子与那白衣女子倒也安全的上了石壁。令人惊奇的是那白衣女子看似柔弱，可登壁的时候却比那壮汉还来的轻巧些，一举手一投足还透出几分优雅，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纤尘未染，怪哉，怪哉！
　　到了巨石之上，客栈反倒不起眼了，和普通城镇的客栈倒也相似，还未仔细打量，二人目光皆被客栈左侧的山壁吸引了，竟然是一线天，世人也爱称之为天门，它仿佛在山壁上开了到口子，远看不易察觉，近看才发现这道口子幽深狭长，只能容一人通过，来人仿佛行于石缝之中，石峰片片夹起，道路隐没于石间。
　　这一线天之间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凿刻着三个大字——往生门。这字倒也普通，并非出于名家之手，只是足够大，一个字就有成年男子半身一般大。而一线天两侧石壁上则刻着两行略小一些的字，这字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有些深浅不一，右书：一门隔前尘，左书；一步入黄泉。
　　白衣女子笑道：“这对子倒也直白。我之前听人说起这往生门，黄泉路都是恐怖之极，说什么字由白骨堆成，鲜血染就，我竟是信了，现在看来你们江湖人也爱夸大，这客栈建在这巨石之上倒有几分新奇，其他也不过如此。”
　　那汉子深深的看了女子一眼，却没有开口。
　　江湖上对往生门有诸多猜测，有人说里面是天宫仙境，人一入而忘返；有人说是地狱险境，叫人有去无回；有人说里面有奇珍异宝；有人说里面有绝世武功；有人说那不过是世间可怜之人的聚集地……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从来没有人从往生门里出来过。
　　有去无回视为往生，一入黄泉何必前尘。
　　关于往生门的传闻更多只源于往生门前的这一个小小的客栈，汉子不是第一次来这客栈，见识过这客栈主人神鬼莫测的手段，是以心里更多一分敬畏，却也不愿多说。
　　“这往生门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自然形成的天险罢了，如真有什么白骨，鲜血，我这客栈的生意是做也不做？”
　　汉子虎躯一震，僵直在原地，而白衣女子却颇有些兴趣的转身看向说话人。只一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漂亮的女人见到一个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就算不生气也会有些不自在的。何况白衣女子这前半生虽见过不少声名在外的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将她比下去的。若说白衣女子美的像画中人，却也是妙笔能够画成的。而技艺再高超的画师也花不出对面女子的三分神韵。
　　她的美是张扬大气的，眉梢眼角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妥贴，眼里带着笑意，不能细看，唯恐深陷其中。
　　白衣女子回过神来，掩唇一笑，眼神愈发的明亮，瞧着比原来还美上三分道：“怨不得有人说往生门里面是天宫仙境呢，这门口的姑娘就已经貌若天仙，这里头的不知得是什么模样。不过我也是不信的，世上绝不会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吧。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白衣衫最好看，却未曾想这红色这般好看。”
　　老板娘笑了，笑的肆意畅快，这山谷里的风都变的欢快起来。
　　“这好不好看不过是各花入各眼，我若不是这客栈的老板娘，要穿的喜庆一点，我也愿意穿个白的跟仙女一样。这姑娘我真是喜欢，不如留下来做我的丫环可好？”
　　此话一出，白衣女子便楞住了，这世上哪有一开口就留人做丫环的。可老板娘却像是打了个招呼一般自然，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
　　“好。”
　　白衣女子此时已经顾不上老板娘的话，她呆呆的看着刚才脱口而出说好的壮汉，眼里雾气迷蒙，颤巍巍的伸出手扯着那汉子的衣角道：“刘辉，你说什么，你竟然让我去给人当丫环。”
　　看汉子相貌普通，却生得一副铁石心肠，见美人眼中带泪也不过沉声道：“沈莞，你听话，我会回来接你的。”
　　“你要走？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进往生门的吗？”白衣女子忍不住抬高音量。
　　“我还有事要做，本来不过是担心你，现在老板娘愿意收留你，我就放心了，我会回来的，等我。”言罢，也不逗留，纵身下了巨石，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莞紧紧的拽着自己的衣袖，直勾勾的看着男子策马钻进小道，泪终究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这世间的情爱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若由人来评说，十有八九会说那汉子配不上沈莞，世人看来得此如花美眷，必当珍之爱之，片刻不离其侧。可世事无常竟是那男子抛下了沈莞，竟是沈莞为那汉子落了泪。许是这世上真得有些事大于情爱，又或许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老板娘走近些，开口问道：“你为何不追？那愣头青以为是护你，可我看他在你手底过不了三十招，他以为千难万难的事，大概是难不倒你的。”
　　沈莞低着头道：“他的自尊不会允许我的帮助。至少他现在还爱我，我若帮了他，他大概应该恨死我了。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女人的嫉妒心还要可怕。”
　　难道男人的自尊心真有那么可怕？还是只是女人的猜测罢了？
　　老板娘道：“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
　　沈莞打断了她：“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留在客栈当你的丫环更有趣些。”
　　这时的沈莞的眼中哪还有泪水，那双眼清亮的不像话，她嫣然一笑，连天色都明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