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路》覃和

1、棺材铺一

　　月色惨白的洒在青石板上，宵禁的长街传来梆子声，伴随着更夫嘶哑的嗓音，在长夜里越传越远。

　　延康坊往东走，数到第四间屋子，房檐上的灯笼忽然闪烁一下。黑暗中一个影子慢吞吞的从房檐上挪下去，刚到房门前站定，他有些迷茫，主子说是第四间还是第五间来着？

　　他习惯性的抬头一望，檐下挂着的灯笼照亮了那几个字，生生的让他打了寒噤。

　　白记棺材铺！

　　这样的深夜里，来棺材铺查探，饶是他胆子再大，也禁不住脚底发寒。他作为一个杀手活着，杀的人太多自然畏惧神鬼，年前在佛寺中求了一串菩提贴身带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正在这时，门“嘎吱”一声开了，他还来不及闪躲，猝不及防便和来人打了个照面。那人披着白色的单衣，苍白的手指握着四角灯笼，头发散着，落出一张巴掌大苍白色的脸来。

　　他穿着紧身的夜行衣，与黑暗完美的融为一体，本来没人发现他。可是这样冷不丁被人提着灯笼一照，他几乎是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冷冷的盯了一眼，他瞳孔缩紧，心跳加剧。这个人虽不是鬼，却看上去比鬼更渗人，尖瘦的下巴，高挑的身材，弱柳扶风般倚在门上，仿佛风一吹就如纸片人飞走了。

　　“阁下是要买棺材么？给家人朋友，还是给自个备着？”声音是个女子，冷不防的响起在这夜里，空灵中透着诡异。

　　他张了张口，因为紧张而发不出声音。

　　“来来来，进来坐，这更深夜寒的，外面冻人。”少女忽然又清泠的笑了，隔着衣服拉着他的手把他往屋里拽。灯笼在她纤细的指间摇曳，将那张巴掌大的脸照得越发苍白诡异。

　　他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一般，女子的声音空灵，仿佛是某种蛊惑般牵引他，竟让他忘了此行来的目的。

　　眼前这位娘子身量不算娇小，手腕的力量也出奇的大，刚才他试图挣脱，竟然使不出力。若不是同道中人，便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又抬头看她的脸，悄悄的按紧了腰间的刀，若是她有一丝异动，他管她是人是鬼照杀不误。

　　少女扭着腰肢，笑意盈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茶。在这寒夜中，他伏在房檐上太久，身子早已冻得僵硬，方才又惊出一身冷汗来，正口干舌燥。

　　他忽然觉得这娘子如此体贴，捧着杯子喝上一大口，一股暖流从喉咙划过，连心都暖起来了。

　　她这时拢起了散着的长发，落出一张平凡容颜，不算好看却出奇的清丽，令他又多注意了两眼。仍是穿着那身白单衣，身形单薄让人升起格外的怜惜。

　　“这位郎君这么晚了还来买棺材，家里可是有了急事？”她皱着眉头问，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夜行衣。

　　他嗫嚅的回答只是路过，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这个女子实在太诡异，且不说他尚穿着夜行衣，这个时辰哪会有什么单身女子给一个陌生人开门。

　　“当！”更夫将手中的梆子敲得更响，更像是敲在他心中，重重的一击，惊得他差点从席上坐起。

　　尚未回神，便看见听见什么东西开合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沉重。他循声望去，借着微弱的烛光，吓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竟然没有瞧清楚，这会客的厅堂，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全是棺材。饶是他再胆大，看见这个森然的场景，也不免心跳如擂。

　　见他脸色突然苍白，女子皱着眉头问他：“这位郎君身子可有不爽？”

　　他猛然抬头，正欲回答，又听见动静。这下他可看得清清楚楚了，那女子身后的一口大棺材正在缓缓的移开，发出木头相错的钝响来。然而女子面色未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娘子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响？”

　　女子面露疑惑，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感到心脏忽然被攥紧般难受，有什么东西涌到了喉咙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死死的按住腰间的佩刀，这屋子太过诡异，方才那女子开门的刹那，他就应该迅速出手，遇人杀人遇鬼杀鬼，只是迟疑了那么片刻，便落到如今的境地，真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强制按压住心中的恐慌，然一颗心还是狂跳不止，身子散发出阵阵的燥热。

　　真是片刻也留不得了，他猛然站起的同时，女子背后的棺木忽然“嘭”大开，竟然从里面直挺挺的坐起一个人来！

　　他还未来得及抽出腰上的佩剑，刹那间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冲上脑门将视线染得血红，他双目猩红，耳里传来微弱爆裂声，心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噗呲一声断了。

　　他望着女子笑意涔涔的眸子，忽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双目怒瞪，死不瞑目。

　　女子弯下腰饶有兴趣的打量这个倒下的男子，啧啧道：“这个怎么不经吓，上次那个可是坚持了一炷香的时辰。”

　　说着，她回身向棺材里坐起的人笑道：“这次可多亏了白师傅的鼎力相助。”

　　棺材里躺着男子歪头默然的往这里瞧了一眼，昏黄的烛火将他的面容镌刻越发深刻，脸色白皙，不似鬼魂那惨白，倒显得异样的俊秀。他瞧了沈婉，又看着脚下躺着尸体，什么也没说又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沈婉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又转头过来思忖怎么处理尸体。忽听见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转头望去，见是身着深色交领长袍的男子，腰间佩剑，面上半点神情也没有，宛若一块木头。

　　他走到那死去的男子身旁，不屑的打量一眼，“死了么？”

　　沈婉伸出一只脚，踢了踢，“死得透透的。”

　　“外面有东宫的暗卫，暗枭卫队是一流的护卫，你又何必动手？”

　　看出他眼底的嘲讽，沈婉托腮思忖，话锋一转，“木头，你来作甚？”

　　“殿下说，你太吵了，叫我来让你闭嘴。”

　　这句话如同禁令一般，沈婉抿紧了嘴唇，真的不再说一句话。

　　这男子叫纪胜，同她身份一样，隐藏在这里都是为了保护某个人而存在。只是每日僵着一张脸守着暗处，也不同她说话，沈婉觉得甚是无趣，便给他取了个木头的名，纪胜不知是真不是生气还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见事了，便踢着腿往里间走，肩上忽然搭上一只冰冷的手，声音更是寒到人骨子里去了。

　　“你用了五石散？”她转过头去，纪胜手里正拿着刚才那男子喝过的杯子，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如鬼魅一般可怕。

　　沈婉吞了吞口水，她要是不用五石散令那人心悸大乱，她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吓死他。她帮着他们做事，恪尽职守保护着那人，反过来倒是她的不是了？

　　不就是做脸色么，说得像是谁不会似得。沈婉挺直了胸膛，眼神直直的瞪了回去。

　　纪胜瞧她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脸色有所缓和，“殿下最厌恶五石散这东西，你是叫他扒你这层皮么？”

　　这是在关心她？难过今晚话这么多，纪胜压低的声线也不似平日那么一板一眼。想到这儿她觉得很是满足，伸手拍拍他的肩，笑得诚意满满。

　　这女人大半夜披头散发出来吓人也就罢了，居然对他笑得这么邪肆狷狂，难不成这棺材铺子晚上真的有邪魅不成？

　　他冷笑两声，拍手拂过刚才沈婉碰过的肩头，似乎有些嫌弃。

　　沈婉走得远了，并没有看见纪胜这个动作。她直到现在头还是懵的，因为一觉醒来她就换了个身份。

　　十天了，她除了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同她名讳一致，知道这里是长安城延康坊的一家棺材铺，棺材铺里不知何故躲着一个东宫太子晋绥，和她在内的几个侍卫，还有一个比纪胜还要面瘫的木雕师。

　　除此之外，她真的什么也不知了。

　　沈婉暗叹自己命苦，好端端的世家娘子，这下要给人做贴身护卫兼侍女，还是主子有危险的第一个冲在前头做肉盾的那种。

　　夜里灯暗，棺材铺地方小，一盏桐油灯点在挂着檐下，只有微弱零星的灯光。沈婉小心翼翼的扶着门走，她的屋子还在前头，这里是给贵客住的，比如屈居在这里的太子晋绥。

　　“咯噔”她碰到了未掩严实的门扉，失重的瞬间她措不及防胡手乱抓，抓了一大把空气之后，重重的摔进了屋里。

　　沈婉数不清这是第几间，摸着胸口从地方爬起来，抬头一望便看见里间的榻上有个人安安稳稳的睡着，屋外的灯笼从菱花格子透进来，将他的脸衬得如白玉无暇，从她这个方向看去他的鼻子英挺，脸部棱角分明，即便是隐在阴影里，也难掩他半分英姿秀挺。

　　瞧他身形未动，屋里的香薰正寂寂燃着沉香，似乎正在好眠。

　　沈婉蹑手蹑脚的站起来，唯恐惊动了那人，好在没醒，要是吵醒了这位，上次那位仆人的下场她还记得清楚，她可不想刷上一个半月的马桶。

　　“这月是第几个了？”

　　声音低沉，直荡入人心，清醒地没有半分倦意。

　　沈婉掩门的手怔在半空，隔了好半晌才知道晋绥问的是杀手的事，也知道他早就醒了。

　　“回殿下，第二十三个了。”

　　她将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做错什么事一样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没什么事就好生歇着，半夜披着衣服走来走去，活脱脱像个鬼，吓死个人么？”难得他没有动怒，沈婉松了一口气，心道：刚就吓死了一个啊。不过这事儿可不敢让晋绥知道。

　　“还有......”里面的声音顿了顿。

　　沈婉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得认真。

　　“......别打呼噜。”

　　闻言，沈婉有些委屈，“殿下，是纪胜。”

　　她能不委屈么，她一个堂堂宁国公府三房嫡长女，风光无限，荣宠不断，又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平日在长安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可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今日就到了这种局面，不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还卷入了这种纷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