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关东煮(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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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汤汁里的萝卜块软绵绵地吐出一个个小圈，我心痒痒地拿筷子戳一下，立即就被婆婆用筷子头打手，只好悻悻地装乖，把煮熟的土豆倒进凉水里冷却。婆婆还是念叨我：“真是没礼貌，我平常教你这样做事了吗？”
好嘛，抱歉啊白萝卜，刚才实在是失礼了。我开玩笑地耸肩，凑过去看婆婆只用筷子就能从盛满高汤的玻璃罐中，精准地挑出两三颗鸡蛋，稳稳地入锅。一双筷子杀遍天下啊，我感叹着，说：“婆婆这回特地做了溏心蛋诶嘿~~！”
听见我的调侃，婆婆斜眼瞪我，有些微妙地笑……或者是哼了一声：“平时把溏心蛋念了好几遍，吃起来，真央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顿了顿，叹气，“圭君却正好相反，看上去是个对吃喝完全不挑剔的乖孩子，好不容易才能发现，吃到溏心蛋的时候，笑容会变得更真实一些。”
诶，是这样子的吗？我怎么觉得，永井他就是那种懒洋洋地倚在厨房门口，明明没有帮忙的打算，却理直气壮地挑剔着，这个不吃，那个也不爱，等到别人辛辛苦苦把料理端到他面前，还会被这家伙一边吃一边口是心非地数落一番，连七十度与八十度的水所做出的关东煮存在着如何的味道差也能吃出来，类似这样刁钻别扭的家伙？
婆婆听得一阵乐，好几次不小心将锅内整理中的食材拨乱。末了，却又叹气道：“别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婆子没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但是你们两个孩子不一样。”她低眉垂首，袅袅的水汽在她眼前漾出一片朦胧，“年纪大了，耳朵不行，记性不好，但婆婆的眼力从以前开始都还不错。”
我的眼力也是天生就很好，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像是，我手里的土豆，既可以被炸成香脆的薯片，也能做出入口即化的土豆泥，已经变为截然不同的口感了。小心地捞出降温后的熟土豆，我托起来仔细地削皮。土豆这小东西，生的时候还是硬邦邦，煮熟了，稍微用点力都害怕会捏坏。
这点也是天差地别的。那么，我了解到的永井，算是生的还是熟的？
“真央啊，关于亚人的事情，偶尔打开电视，或者来串门的年轻人当作聊天话题，因此我略有耳闻。”婆婆接过已经削皮的土豆，清洗干净，对半切开。这些事她做得很认真，仿佛只是随口与我闲聊：“我从不表态，也不是心无芥蒂，而是随随便便说话可不行。”
事实上，人们在不知道的时候往往难以老实地说不知道，或者保持沉默，为了彼此融洽地相处下去，总会顺着某个自己不了解的话题聊起来。不然，演艺圈的是非怎么会长盛不衰，娱乐记者又怎么会乐此不彼。被陌生人说三道四——我在妈妈身上看到太多这样的例子。
见怪，却无法不怪。听见别人以一副专家的架势谈论亚人，我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生气。别说至今还没有理论成果的社会各界，即使是我们自己，也在一点点地摸索，仍未找到亚人的奥秘，好吗？
不好。大多数人都是不痛不痒地笑着回应，所以，眼看这种对待亚人……也许还包括人类本身，的主流态度，我有心无力地感激如婆婆这样的知情人。
“至于真央和圭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太婆，应该比其他人更有底气来说两句。”婆婆切菜的声音，伴着她的话，听上去比我之前的要柔和许多，“在长辈面前会下意识地装成熟，和同龄人在一起时却活力十足；吃到喜欢的食物会很开心，看到无聊的节目会不高兴地骂两句。什么亚人，和普通的小孩不是一样吗？”
诶……糟了，向来切菜利索的我，削皮也能刮伤手指。
退到一旁处理伤口的时候，婆婆问：“痛吗？”自己烫伤手也从不表现出难受的样子，这会却关心仅仅只是刮破皮渗出一点血的小伤口有多痛，真奇怪。我犹豫了一下，点头。
婆婆似乎知道了某件有趣的事情，轻笑一声：“你们也是会痛的啊，虽然不会死。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不不不，您能意识到这一点，真的非常了不起，“刚才那番话，我没办法对圭君说，否则，他大概不会只是弄伤手指。”
诶，不同意，尽管我也认为永井那家伙不擅长接受别人对他的好意，可手足无措的表现，实在难以想象。他只会做出一副“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的嫌弃脸，然后强行转移话题。
啊，但是婆婆心疼这家伙背地里会有多别扭的想法，我能够理解。现在仔细想想，之前我让她吃了饭团后，一定要故意夸一夸永井，她应该就是在担心这件事。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我的做法却与婆婆完全相反。
“幸好对真央说一说，倒是无所谓。”婆婆你看，我可是刮伤手指了，不要不在意啊喂，“以后有机会了，就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吧——你们只要像平常一样高高兴兴地吃关东煮就行。唉，婆婆拿这样的圭君没办法，真央你却很喜欢捉弄他。”
话说，虽然我和婆婆的眼力同样出色，但是，我没有她那种母亲宠爱孩子的目光，所以才会看见完全不同的永井。啧，我本来就不该和“宠爱”扯上关系啊？于是，我为正常的自己，骄傲地竖起贴了OK绷的剪刀手。
土豆下锅后，婆婆开始切魔芋豆腐，而我这个“伤员”被撵一边去围观她“亲手做”的关东煮。切的不过是魔芋，手里拿的也只是菜刀，婆婆你没必要耍帅啊。我哭笑不得，手头没事做了反而闷得慌：“说起来，婆婆和良太是怎么认识的呢？”
当初从电视上看到的是，永井在研究所天台直接跳入排水渠里，趁着大暴雨，穿过大坝冲出日本逃往国外……记者朋友你真是想太多了！就算亚人在水里一次次溺死之后能够复活，单凭血肉之躯来漂洋过海也太过天荒夜谈。
连区区一个东京湾都没能离开，冲到了离东京不远的小村庄而已。呀，对了，婆婆平常有“到海边看日出”的习惯，据说这是因为她的武士丈夫生前很喜欢画“大海上的朝阳”。
“那种画，还堆在家里的仓库，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始终看不出朝阳和夕阳有什么区别，他甚至为此严厉地斥责我，什么男人啊。”婆婆将切好的魔芋豆腐压在锅底，洗洗手，把散落耳边的头发挽起，“在礁石堆上，见到背对着我，浑身湿透的圭君，突然懂得怎么去分辨油画上的太阳了。”
……等一等，婆婆你的眼睛没事吧？
“真央，和长辈是这样子说话的吗？”她竟然举起菜刀冷笑着恐吓我，呵呵，你砍我一刀我也不怕啊，我可是亚人，“如果不进行反省，真央你还是回家吃晚饭吧。”咦诶诶诶，对不起，我为我的轻率向您郑重地道歉，“唉，你这孩子，可别因为自己是亚人就骄傲自满。”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笑嘻嘻地扳回话题：“然后呢？您就把没什么了不起的亚人捡回家？”
那时候，熬过一遍又一遍的溺死，历经艰险终于爬上岸的永井，立刻就被路人识破身份，而且对方比他更冷静地表示“圭君是吧，如果你没有别的地方去，就随我到家里先填饱肚子”，想必他的心理素质再强，都会因此而震惊不已。
“就是这样。”婆婆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只对自己意外解锁的小技能比较上心，“朝阳会带来光明，夕阳之后却是黑暗，现在总算能理解我丈夫当时的心情了。”
您也是，非常轻率地忽视了自己判定“圭君属于朝阳”的直觉。这很重要啊！！
婆婆若无其事地去把章鱼足出水。轮到我为此叹气了，说到底，朝阳和夕阳也都是太阳，那么，一个人既可能是光明的，也将会是黑暗的。例如，我们亚人，在普通人眼里就是“夕阳”，但实施解剖的研究者却在那个视频里，声称我们的死能够为人类的发展带来光明。
算了，眼下的关键是，如果永井知道婆婆那时的想法，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真央你才是一脸精彩的期待，又要去捉弄圭君吗？”婆婆摇摇头。
“啊，我不想养猫，逗别人的猫倒是很好玩。”被姐姐惯出来的一点点恶劣而已。闻到章鱼的香味，我凑上去，瞟了一眼那浑浊的水——正是为了保持汤的清澈才需要事先炖煮除去章鱼足的腥红——沉郁的深红顿时令我想到：“良太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
新的发现啊，以前煮章鱼足的时候，我不会有这样的联想，该倒掉的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把这个令人兴奋的变化分享给婆婆，她的脸色却有点怪怪的，像是……当我听说晚餐能吃到第一喜欢的猪排咖喱饭，肚子却由于吃了爆米花而毫无食欲，欢喜又痛心？
我回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用‘良太’这个名字来称呼，婆婆会感到困扰吗？”
“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叫的人是谁，而且，圭君也是我的孙子。”婆婆的神态，似乎真的不是在意这个问题，她却不知为何还是叹气，“像萝卜土豆魔芋豆腐这些食物，需要炖煮更长的时间，才能吸收汤汁的鲜味。这样看来，就像是人的情感，真央你说是不是？”
诶，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关东煮(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