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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子画说他修的是道,你信么? ...

  •   小时候不明白“君子坦荡荡”的后一句为什么是“小人长戚戚”。
      若把“坦荡荡”理解成襟怀坦荡、心地坦白、光明磊落,那取其反义,后一句难道不该是“小人暗搓搓”吗?
      为什么对应的是小人“忧戚惊惧”?君子又在乐个什么?
      原来,“坦荡荡”可以指坦然面对天命、从而恬然自得的一种精神状态。
      因为君子“知命”,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可能尽付流水,所以他对于成败“无所萦怀”(冯友兰语),所以他直面惨淡的命运也不怨天尤人,迎来失败的结果也不以己悲。
      他因此而始终保持快乐,与小人的“长戚戚”形成对比。所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知道是徒劳,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件事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难道不愚蠢吗?
      这让笔者想到眼下仙侠剧中最有意思的一点错位,那修道门派里的上仙分明就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儒生,却非要背一把剑,装作修习老庄之道的方士。
      反倒是他们的对手,那个通常以“魔”的形象出现的反派,会用超然出世的眼界对他们进行冷嘲热讽,以反衬假道士、真儒生们的愚蠢和迂腐,表现真正修道者该有的智慧和率性。
      这样的反派总是很受欢迎,从《仙剑奇侠传三》里的魔尊重楼,到《花千骨》里的魔君杀阡陌莫不如此。

      可是,他们就是对的吗?
      孔子也这样被讽刺过。

      笔者曾经分享过一个庄子杜撰的故事,故事里的盗跖大骂孔子,使孔子面若死灰、哑然失对。
      仔细一对比发现,盗跖对孔子的指责,与《仙剑奇侠传三》魔尊重楼教训蜀山弟子徐长卿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首先,盗跖否定孔子的事业,说孔子所奉行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他到处受困,“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
      重楼也说徐长卿终身孜孜以求的修仙事业是痴心妄想,想护佑苍生更是痴人说梦。

      盗跖还否定孔子的教育,说孔子的学生子路死于非命,恐怕孔子那失败的教育难辞其咎。
      重楼则说徐长卿“牺牲他人,竟说得如此问心无愧,冠冕堂皇!”

      盗跖说孔子用仁义那套欺世盗名,应该被世人称作“盗丘”。
      重楼说徐长卿“解救万民,其实是自己想做英雄”、“你这种人,不配做人”。

      盗跖跟孔子谈“人之情”,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实在太短暂了。既然眼睛好色、耳朵好乐、志气欲满,何不好好存身保命,顺应天性而活?
      重楼也谈到了人的特性,他说“六界之中,唯人有情,可成夫妻,偏有人不知珍惜”,他教育徐长卿“先顾惜最亲近之人”。

      乍看之下,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盗跖骂得好,认为重楼有真性,鄙视孔子的迂腐不堪,而徐长卿更是“半生皆错”。
      那个要为花千骨一人“杀尽天下人”的杀阡陌,那个为了天下要牺牲花千骨的白子画也是同理。
      前者近道,后者似儒。人们喜欢道的潇洒,反感儒的执着。
      事实上,这三个故事的作者,亦不无这样的倾向。
      《庄子·盗跖》不必说了,孔子被盗跖吓得几天没缓过神来。
      《仙剑奇侠传三》里的徐长卿,也在外传中终于由儒入道,自称“年至半百才知心中真愿”,而悔之晚矣,辞了蜀山掌门之位,飘然远去。
      《花千骨》里的白子画,最后还说出了一句“天下苍生于我何干”。

      他们终究不能跟孔子比啊。

      有隐者嘲讽孔子徒劳而无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但是孔子却很“坦荡荡”。
      他早就看明白了。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
      君子必“知命”,这里的“命”不是指“命运”,而是那些人力无法抗拒的外部因素,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君子能够清楚了解到客观世界中阻碍的存在,也能清醒地知道有些困难注定克服不了,但是他们依然努力。
      说到知命,仙侠剧中最有这种意识的可能当数《古剑奇谭》里的陵越。
      他说:“手中虽执剑,仍需天意成全”。但若天意不成全,就该弃甲丢剑么?
      他又说:“陵越相信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

      他明知自己不是狼妖的对手,但为了给其他人争取一点逃走的时间,还是仗剑下水以命相搏。说得狭隘一点,这叫“兄弟义气”。
      拔高一点,便是孔子所称的“义”。

      “君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
      所谓“义”,就是“该做的事”。君子应该只考虑“该或不该”的问题,而不去计算“值得不值得”,不以对结果预知的好坏动摇初心。
      一定会失败又如何?
      子路说:已知之矣……
      想想白子画的那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管最后是不是得杀身成仁,也不管自我牺牲是否于事无补。只要他去做了,只要他践行了自己的信仰,那么无论结果如何,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
      由此观之,他们不都是孔子的好学生吗?

      这大概就是普通人和圣贤的区别吧。圣贤并不苛求普通人,普通人却笑圣人太“痴”。
      也无怪乎总有人想埋汰君子,因为要践行君子的行事准则,实在太难了。即使君子宽以待人,并不用那最高的道德标准来苛求旁人,但想想旁人总被君子的高尚衬得自己像个“小人”,难道心里就会舒服吗?

      南宋吕中曾说:“君子小人之实不可以不辨,而君子小人之名不可以太分。有用君子之名,则小人者岂甘小人之名哉!正人既指小人为邪,则小人亦指正人为邪。”

      既不想以“小人”之名自居,那就躲去道家的怀抱吧。这“真人”这名目实在太好了,既与“君子”相对,又没有贬义,反而显得超凡脱俗,好像格调更高似的。

      诚然,道家许多言论都令人觉得可爱,那种从繁琐的人世中跳脱出来,直接与宇宙合一的精神境界,带着玄远迷幻的色彩,实在比着眼于品德修养的儒学有趣得多。

      那个六界任往来的魔尊重楼,随心而活的野人云天河,也自比苦大仇深的徐长卿更讨人喜欢,好像也更适应这张扬个性的时代。

      但圣贤舍己以卫道的执着,难道就再没有人去钦佩了吗?
      李敖喜欢引用《庄子》中的典故,也自诩享受“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现代庄子境界,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在《北京法源寺》一书中不吝溢美之词地歌颂谭嗣同和文天祥的“从容就义”。

      就当圣贤是“痴”吧。
      李白写:“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还有一首歌唱得好:“莫笑狂,狂人心存厚道。莫笑痴,因痴心难找”。

      狂人或许是道,痴人也许是儒。
      狂人尽可狂,这时代狂人多的是。难找的反而是“痴心”。
      文天祥毕竟太少了。

      补充几句:
      关于“坦荡荡”、“长戚戚”的解释有多种版本。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语出《论语·宪问》。
      《庄子·盗跖》可能为伪作。《庄子》书中孔子的形象不全是负面的,后世道家对孔子也并非一味持否定态度。
      “君子义以为上”语出《论语·阳货》。
      南宋吕中说的那段话,笔者是在《细说宋朝》一书中看到的,并未读过其原作。
      文中关于《论语》的理解,主要参考冯友兰所著的《中国哲学简史》。
      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子画说他修的是道,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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