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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万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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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不知道应公子的大哥是哪位?”
应天长叹了口气。固然打机锋有分散注意力和不知不觉中套出真心的效果,但他已经痛快缴械投降,对方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的时候,也是相当头痛的一件事。
“应天长的大哥只有一位。”他斩钉截铁的说。
败雪阁三剑之首的周令梓,曾经在巢湖之战中,保护阁主退走后一人独对武林正道围攻,仍能全身而退的剑客。
被他的空桑剑所杀的人,据说会在临死之前听到前所未闻的,仿佛是从天上飘来一般的乐音。
这个人曾经和你饮过三天三夜酒,曾经大笑着在你面前摔碎了琴,曾经赞叹过你的剑,也曾经持剑挡在你身前。
他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下!
“你这是做什么?”万方轻声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来自背后那行为的重压。应天长的目光无论如何恳切,生不成他背上的芒刺。“过意不去?要请求原谅?但周令梓已经死了,哪怕你在这里跪成一块石头,他也一无所知。就算他真地下有知,你对着一个死人下跪又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应天长实话实说。“所以我这就起来。”
他站起身,双膝这才觉出酸痛刺骨的寒冷。照耀在山巅的阳光色泽美丽,却毫无温度。
“是初昌燎让你来的?”万方问。他好像已失去了在应天长面前坚决否认的兴致。
“是。他要我来辨认你的身份。”
万方哼了一声。“他一向嫌我来历不明,做掌门又太快,能有置我于死地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我想你这两年……一定相当……辛苦。”应天长艰难的说。他从不知道说话还能这样费力;一字一字像把被打掉的牙吐出来。
“辛苦?你跟我说辛苦?”万方并没有什么指斥意味的把这词重复了一遍,就放任它们漠然的流过了。“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应天长说。“所以我来问你。”
万方蓦然转过身,显然是忍无可忍。“你来问我,要不要杀我?”这感觉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以至于他又笑了。“你居然还有举棋不定的时候。我是不是该感激?”
“我没有………”应天长涩声道。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言语的力量居然如此虚弱,不但丝毫无法表达心意,更可能背道而驰。但就此放弃这个交流手段实在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仍在试着开口。
但万方阻止了他。戴着面具的夺命掌门很疲惫的挥了挥手。“用不着解释。我很知道你。纵使你把当年之事称作遗憾,可对于今天的变数,你却说不上有什么欢喜。如果有用,你也可能愿意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而就算这样做了,实则你连半分悔意也不会有。”
说完这些几乎算是温和的话,他又走回原来的位置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的衣袍,像是一棵消瘦的树。他竟有一半头发已经白了。
“因此你不必来问我。你如果想再杀我一次,那也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呢?”应天长突然道。“难道你不恨我?难道你不想杀我?你在这里杀了我,让我葬在这落雪的山谷,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不再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初昌燎的怀疑。”
“恨你也好,杀你也好,那是周令梓的事。”万方说,他显然还准备在这里站上很久。“周令梓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生又是什么?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考虑过这些个问题,虽然因为艰深又忧郁,极具装腔作势之嫌,很少好意思宣之于口。
应天长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那是在很久以前。当他发现这种思考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益处时,他很快就放弃了。鉴于他的人生应该还有很久(他不是很敢保证,但一直在为此发奋),他愿意身体力行的用实践来证明。
但此时此刻他想得头都痛了。他坐在崆峒山上的斗室内,木榻纸帐,灯火曳曳的亮着。窗外一片皎然,天地极其静谧,偶尔传来枝梢雪落的声响,却只能给这静谧抹上更厚的一笔。
在这种仿佛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环境中,实在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
他是否应该用他对已死的周令梓的认识来判断这个活着的周令梓?若是那样,他还能在这里胡思乱想就是个奇迹。如果不能,他又应该拿什么来判断活着的周令梓?或者比较合乎情理的推断:那个已死的周令梓和活着的周令梓必定不会完全相似,也不会截然相反。那么改变的是哪一部分?
应天长很夸张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从四壁向他袭回,他有一种被自己的恶劣心绪包围的感觉,恶劣到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口。
“初掌门还要继续试探我的耳力吗?”
门被推开,初昌燎走了进来,干笑了一声。
“我只是看应兄弟想事情想的专注……”
“初掌门坐。”应天长指指椅子,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初昌燎却是迫不及待的问:“怎样?你见那万方,可有什么发现?”
见他如此急切,应天长心头一阵厌恶闪过,他似乎跟万方一样,虽然自己还是被初昌燎请上山来的,潜意识里却已把此人当做嫉贤妒能,无事生非之人。随即却有另外一个想法掠过:难道我已经开始倾向万方那边思考事情?
这想法一瞬间使他的恶劣心绪达到了极致,一时胃里竟然泛上一种呕吐的感觉。初昌燎不知就里,还在眼巴巴盼他答复,但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不由关切一句:“应兄弟这是怎样了,脸色这般白?”
应天长终于说:“没什么,冻的。”
“这个,呵呵,山中甚冷,居室简陋,怠慢应兄弟了。”初昌燎客套几句,心下却不以为然,毕竟习武之人修为到了这个地步,那还会顾忌这点风寒。
应天长又道:“时隔甚久,变化太大,我不能判断。”
这回答情理之中,初昌燎也没指望应天长一眼之下,即刻指认,皱眉道:“果然还是那面具麻烦。可恨这小子自打来了崆峒,仗着掌派纵容,从未摘下过面具。除了掌派,派中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应天长淡淡道:“我可否请教初掌门一件事情。”
“应兄弟请说。”
“信中简短,说的不甚明白。初掌门为何如此厌这个万方?又从何怀疑他是周令梓?”
初昌燎是个爽快人,当即说道:“当初掌派收他为徒,并未详述来历,只说是在金州一带游历时,偶遇此人奄奄一息倒卧洵阳道旁。掌派宅心仁厚,即刻救治。他自称是赵家的护院武师,赵家被满门抄斩,他流落无依,遭遇很惨。掌派和他处了几日,也不知他使些什么迷魂汤,叫掌派对他很是欣赏,等他伤好,就把他带回了崆峒。但掌派说他遭逢变故,面容已毁,从此就一直戴个面具,独来独往,跟谁也不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还阴阳怪气。”
应天长微微笑道:“如此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呸,他可怜个屁!”初昌燎神情愤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应天长脸上。“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可疑!我崆峒虽分八门,门下各自数百弟子,这一门之主也不是人人都做得,他倒好,这才几年,就捞到一个掌门!我倒不是说他配不上,这小子悟性实在是高,虽说半路出家,不消两年,崆峒种种绝学,尽皆吃透了,也怨不得掌派喜欢他。只是应兄弟你肯定也想到,若没有极扎实的内功,岂能这么顺利?他必定在入门之前,就是一流高手。而这样的高手又岂会去当一个小小的护院武师?瞎子都知道有问题!”
应天长安抚道:“好好好,初掌门且莫激动。不过若真是一流高手,就早已自成套路,要重新拜师学艺,反倒比那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还难些。万掌门应是没有露出这方面的破绽。那周令梓……”
初昌燎也觉得自己过于豪放,喝一口茶抹了抹嘴,又清清嗓子道:“我刚说了洵阳。时间也恰好是在败雪阁覆灭之后。”
应天长道:“洵阳是败雪阁所处之地,我自然晓得。”那意思很明显,光凭这点当证据显然不够。
初昌燎道:“我跟周令梓交过手。”
应天长脸色微微一变。“何时?”
“巢湖。”初昌燎并不说胜负,人人知道周令梓突围而出,这胜负不言自明。“人群之中就跟他过了几招。万方来到崆峒之后,师兄弟间也切磋过。一上手我就想起了周令梓。”
“是相同的招式,还是出手习惯?”应天长问。他的心也隐隐的揪了起来。
初昌燎惭愧的挠了挠头。“我说不上来,那就是直觉。”
应天长的笑都僵了。“初掌门,你这话我不是不能懂,但飞皛前辈可未必会信你这直觉。”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也始终不敢跟老头子明说。”初昌燎在屋里来回大步走。“照老头子那偏心劲,只会当我是心怀嫉恨出言诋毁。但他不过短短时间,就做到夺命掌门,岂止如此,太极门掌门之位空悬已久,老头子极是属意与他,要不是他屡次推拒,这时节都当上了。应兄弟,你可知道我崆峒八门中又以玄空太极门别具一格,这掌门往往就是内定的下一任掌派了?这还了得!”
应天长道:“你说他推拒,也许这位万掌门深自谨慎,并无进取之心。”
初昌燎啐道:“我才不信他是那样好人,必定有什么阴谋。——我说应兄弟,你怎么一直帮他说起话来?他跟你难道熟识?”
应天长心道可我跟你也不熟识,哪能就听信你好恶,这话当然只是腹诽一下,没有真说出来,摆手道:“哪里,我就是个磨磨唧唧的人,总会多想些,初掌门不要见怪,既然答应了,这个忙我必定会帮到底。”
初昌燎喜道:“那就好,应兄弟心思细也好,想的周全,但我说的绝对不错,这小子一定有鬼。现下关键还是要掀开他那面具,让你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就什么都结了。事不宜迟,后日正是老头子六十八岁寿辰,老头子喜好清静,向来不请外客,也就是门中弟子庆贺一下。我已经有了主意,到那日管教这小子露出狐狸尾巴来,还要请应兄弟做个见证。”
应天长感觉此人粗糙,有点不敢想象寿宴上会起怎样的波澜,但初昌燎说得信心满满,只好附和道:“既然初掌门都已安排妥善,我也就静待后日了。”
“当然。”初昌燎大手一挥,走出两步,却又停下道:“应兄弟。”
应天长道:“初掌门还有何指教?”
初昌燎道:“我听闻你当初在败雪阁时,与那周令梓有金兰之谊。崆峒无人识得周令梓,一切单凭应兄弟说了算。事到如今,应兄弟不会顾念当初之情罢?”
他这话问的尖锐,但也是不得不为。半日,应天长笑了一声,道:“初掌门想来也知道当初周令梓是死于何人之手。”
初昌燎并不答话。应天长又道:“既然我当日杀了他,今日就不会再救他。若我今日要救他,当初又何必要杀他。”
初昌燎一点头,说了一声“好”,告辞而去。重重脚步踏在雪地中,顷刻之间远了。
那烛火已到尽头,应天长并不去管,只是呆呆的坐在黑暗之中。突觉寂静的有些可怕,便故意咳嗽了一声,让那回音自四壁将自己包围,自嘲道:“这是要怎样,能不能行了?”伸手去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蓦然眼眶一热,竟是一滴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