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记忆列车 ...

  •   所有人都被渔夫的奇怪故事吸引了,他们纷纷向他提出疑问,比如说外面世界里有哪些国度啦、工厂和机器是什么啦、他的身世啦之类的。随后,渔夫就耐心地一一解答,告诉他们他所提到的那些东西,以及他解释中新提及的名词。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好奇,甚至是震撼,围绕着他和他口中的世界,仿佛一个个初出生的孩子。
      春日里,晴光环宇,花香四溢。
      老人们围在一起说故事,孩子们、年轻人们静静地聆听、提问。渐渐地,我们的小竹楼里聚满了人。
      过了一会儿,渔夫又对镜子边的长剑感兴趣,问雪寮是否会舞剑。雪寮年轻的时候,经常舞剑给我看,而且舞得很好,等年纪大了,便不常舞了。渔夫听说后,很开心,继而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普通长布包里,拿出一柄红色的宝剑,说要与我们共赏。那宝剑一出,顿时让人眼前一亮,只见它:长约三尺,宽约两寸,柄和鞘上纹饰繁杂,悉皆镶嵌着红豆大小的珠玉宝石,衬得剑锋光洁如冰,经这太阳光一照,似火光般莹莹闪烁,如月华般熠熠清辉,十分耀目、摄人。
      渔夫将宝剑递给我:“你叫火舞,它也叫火舞,这岂非缘分?”
      我讶然失笑:“哪有这样巧的事?”
      宝剑一搁在我双手上,便像一条寒冰落下,将那刺骨冷冽沁入皮肤里,血肉冻结,一直传到心间,壅塞难受。我有些不适,便迅速将它奉到雪寮面前,轻轻笑道:“不妨再舞上一场,嗯?”
      “好。”雪寮微微一笑,接过剑,走向露台。
      这时,我又转过头,笑嘻嘻地对老渔夫道:“既你说这名字也与我的一样,我便借它用一小会儿,不打紧的吧?”
      “不打紧,不打紧。”他忙不迭地吞下嘴里的鹿肉,直摆手。
      “不如换个名字吧?”我继续道。
      “火舞不好听吗?”老渔夫略一沉吟,扔下手中的酒杯,呐呐道,“以你之名,命名凤凰宝剑,你该高兴才是啊……”
      “凤凰宝剑?”
      “这是它原先的俗名,见到你之后,就换了。”老人眯眼一笑,脸上油油的,像个贪嘴的老狐狸。
      “不,不,还是凤凰剑好听,瞧,凤凰二字多霸气!我家的六弦琴,名唤‘天籁’,你这红剑,便唤‘凤凰’,正好一对,也是缘分。天籁者,世之大音;凤凰者,鸟中之王。”话音未落,便见雪寮在露台上缓缓舞起了剑:雪寮穿着白衣,又他发如雪,此刻正像是一团冰雪,在火中曼舞,一挽一展、一勾一挑,一紧一松,一搠一收,一刺一横,行云流水,似冰火相生,并不减当年风采。“瞧,那宝剑像不像一只浴火凤凰?雪寮像不像那驾驭凤凰的神仙?”
      “更像火舞。”众人皆道。
      “是啊,更像火舞。”老渔夫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笑得有些促狭,“这火舞和雪寮,岂不比凤凰与天籁更相配?”
      “正是!”众人又附和。
      “先生虽老,宝剑未老。”有人抚掌而叹。
      “先生还如当年一样,英姿不减。”又有人叹笑。
      “快看——”
      孩子们之中有些并未见过雪寮舞剑,此刻更是兴冲冲地瞪圆了双眼看着,从里面发出明亮的光辉。
      渐渐地,有歌声从花林深处隐隐传来,像黄莺的鸣唱,悦耳动听。
      一阵风过,吹起桃花漫天飞,那妙音便浴红而近,化作个美丽少女。少女名叫水方,含睇宜笑,容容出幽篁。只见她生得眉目如画、冰肌玉骨,穿着淡绿衫子,有乌黑长发散落脚踝,头戴缀花柳枝环,颈间串了花做的项链,腰间缠了藤条、小花和铃铛,又骑着赤豹,远踏落花而来,美丽而神秘,仿若山之阿的山鬼。她住在桃花源里,喜欢唱歌跳舞和滑冰,喜欢饲养各种昆虫猛兽,喜欢到季善的花圃里学习探脉、捣药及针灸,也喜欢一个人漫步去雪山……她被孩子们视为森林妖精,被少年们视为仙子莅凡,又被老人们视为歌舞女孩,既热情又冷漠。
      她和桃花源里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孩一样,偶尔勾起人对年轻时代的回忆,也偶尔教人羡慕韶华、感慨易逝。孩子们朝她奔去,簇拥着她,就像当年围绕于冰、白琉璃讲故事那样热情。他们将她带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像带来了春天、繁花和百草,就像带来了阳光和冰雪融化的森林。
      不一会儿,剑舞毕,歌声歇,众人都赞叹不已。
      老渔夫拒绝收回雪寮还给他的宝剑,转身对我说道:“无论是凤凰还是火舞,这宝剑都赠与你,算作报答。”
      “这太贵重了,我们万不能收下。”我下意识地拒绝。
      “收下吧。”雪寮将宝剑递向我。
      “我……”我的目光胶滞在宝剑上,同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画面,杂乱而模糊,令我感到心慌。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宝剑吸引。
      水方又唱起了歌谣,似曾相识,在我耳畔回荡。
      我犹犹豫豫,最终抵不住诱惑,用双手拿起剑。在那一刹那,宝剑冰冷的温度惊得我一缩,随即又像有魔力般吸附我握紧。电光火石间,我看见一辆列车,不知自哪里来,开往何地,但碾压过我,穿过我的脑海,发出呜噜噜的声音。那声音像宝剑一样锋利,隔断神经末梢,将我与世隔绝。而那那冰冷,贴着我的手心,穿透皮肉,顺着血液,一直流向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我想开口,却忽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想伸手,又发现自己连根小手指头都移不动……
      一抬头,我瞪向老渔夫,却无比惊惶地发现:除了他,周围的人竟全都凭空消失了,就在眨眼间,消失得连个影子也不剩。我闭上眼睛,心脏一阵狂跳: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一定是……在做梦。过了一会儿,等我再睁开眼时,却还是这样。露台边,真的只剩我和老渔夫两个了。
      清风漱漱,竹叶飞飞。
      老渔夫独退到露台上,对我叹息道:“你太执迷不悟了。”
      我焦急地瞪着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开口:“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呢?他们去了哪里?”问完,我试着动了动胳膊,并下意识地迅速扔掉凤凰剑,迈出一步子,四下环顾、张看。
      他没有回答我,越过我,走向露台边沿,且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惊讶地喊停,但他置若罔闻,继续朝前走去。刹那间,就在我以为他要掉下去时,他却浮在半空,转身冲我微微一笑,仍不言语。他像个神仙一样,漂浮在了半空中……这简直不可思议,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究竟是什么?”我仿佛听见自己这样问。
      “我是什么?哈哈……”他奇怪地笑道,“在这世上,最不该忘记我是谁的人,不就是此刻的你吗?”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吗?”我头皮发麻地看着他的笑容。
      “我叫孙亚。”阳光掠过他抖动的嘴角,一缕一丝,像光的胡须,浅浅的,透明的,很迷人。
      “孙亚?可你、你刚刚不是说……说你叫……”我的心狂跳不已。
      “孙亚。”他重复了一遍。
      “我好像……”
      “你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忘了很多年。不过,我并不感到难过,因为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可怜的小孩。”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感慨万千,又微有嘲讽,——他看起来有些像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二胡琴锯过长弦时的呜咽,很诡异。“孙亚是谢理的养子,全称Arthur·DJ·Sun,‘孙亚’在他众多化名中最常见。他是十九世纪赴美华工后代、维多利亚晚期时的英国华裔,因为经商而致富,参加过巴尔干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战后还参与过很多地区的重建,包括东北。许多年前,他在卡萨布兰卡和谢理兄妹相遇,随后被缔造成异人,追随谢理,并成为他最得力的爪牙之一。孙亚擅长经商,喜欢冒险,会多国语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好像、好像在哪里听过……很多年以前……”我痛苦地捂着头,跌倒在竹板上。
      周围的空气,一点点朝我挤压,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双手向下,抚顺着脖颈,企图呼吸,却做不到。这时,他走向我,停在我面前,默默弯了腰,在我额间烙上一吻,郑重而庄严,如同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如同一个易卜生剧戏子,笑而奇异,令人哀喜、欢愁,瞬间看透这场人间游戏。
      忽的,我浑然失了力气,猛地趴在竹板上呼吸、挣扎、吼叫,惊恐无助,狂躁不安,但是却什么也听不见、触不及,就像是被锁在了时间囚笼里,等候任人宰割。与此同时,有无数的记忆片段,涌现在我的脑海中,既陌生又熟悉。白色的,黑色的,甚至是妖艳的红、凄厉的血,都一幕幕浮现,仿佛曾真实出现过。天空中的阴霾、土地上的高楼、川流不息的马路、翻白肚皮的鱼塘、中毒惨死的斑点狗、垃圾堆飘远的恶臭、拥挤的地铁换乘站、屏幕里的战火死伤以及外公、外婆、赵琳、张国庆、张步、白琉璃、于冰、徐行、李然……奇怪的回忆重现着,有花枝招展的群魔乱舞,有哀哀戚戚的街头乞儿,也有茫然无措的打工仔、毕业生或者一个……路人,这一切,全就好像我前不久还和雪寮一起去大雪山的记忆那样,清晰,明了,如发生在昨天,作为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人的记忆是这般不可捉摸,以致于有时会拿着钥匙四处寻找钥匙,然而现在,我又在做着同样愚蠢的事:我揣着另一个完完全全与我不同的人的记忆,在寻找着我自己究竟是谁。而那个人,而那个人——
      我忽然分不清,究竟是记忆中的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火舞,还是火舞在做一个仿若真实的幻梦。
      “我是谁?”那辆列车又出现了,像一条黑色流线,划过荒野雪地。
      “你不是火舞。”
      “不,我是火舞……我不是……不,我不是……”耳边又荡漾起那短暂消失的歌谣,轻柔而晶莹,仿佛一场飘雪;冰冷的空气在玻璃窗外打着颤儿,相互挤压,一团一团滚远。而濛濛冰霜玻璃内,印着一张苍白的脸,并不清晰,睡着了,像死了、小龛中的蝴蝶,艳丽而凄怆。
      “你不是火舞。”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我怔忡地坐在竹板上,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它们,置于头顶半空中,抬头,眯起眼,透过那宽宽的指缝,望向太阳。明丽的太阳光,像白色的刀子般,直直穿过指缝,刺下来,没有一丝一毫温度,扎进我的脑海里,竟造成一片混沌、阴暗。我忽然觉得疲累,竟不确定自己在哪里、做什么,或者将要去哪里、做什么,或者是生是死、是真是假。
      “那么易玄呢?”他忽然问我。
      “易玄,易玄……”我呼吸一滞,心里钝痛。
      阳光直刺入眼里,化作巨大的白芒,形成光团,融化这世间所有色彩,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蓝的……那列车从我记忆中碾过,在远方停下,很多人从里面走下来,其中包括另一个我。她的模糊影像,逐渐清晰,越来越明了,脸上写满了疲惫、迷茫,在轻声咀嚼一个名字。
      她朝我走来——
      而这时,孙亚平缓而诡异的声音,兀然响起,惊醒了我,又像一声冷风吆喝着,钻进了衣襟,也毁掉那一刻……幻觉。幻觉?我浑身一激灵,惊恐地看向朝我走来的他,是他,而不是她。
      “那么雪寮呢?”他继续用言语凌迟着我,眼里流露出讥诮、悲悯以及好奇。它带给我的恐惧,比列车碾过还支离破碎,让我牙齿打颤,整个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困兽犹斗。
      “雪寮,本来就是……他。”我似乎听见自己在说话,但听不清是什么,我的头脑中嗡嗡嗡的,全是乱码。“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要易玄。为了这一点,其余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只有如此,我才能要他。非得如此,我才能跟他在一起。我的生命像死亡一样漫长、像夜晚一样黑暗,而我的爱情,却像虫蚁一样卑微、像白昼一样惶恐,并拼命地挣扎,放出最大的光亮。我只知道,我要他。我只知道,非得如此不可。我,我还能够怎样呢?我只是个失败的人啊。”
      “你的执念太深,像乌压压的阴天,幽森而冷漠,全挤在一处,断了人的呼吸,让人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徐行曾说过的话,她说,‘对死亡的惧怕,蒙蔽了我们的心’;她说,‘时间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会深受其害’;她还说,‘我一旦认了真,就很难辨清真伪,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开始。’这是她,宁愿选择死去,也不要开始。而我,我,哈哈哈……我却开始了。孙亚,阿布·阿米尔,或者,或者我该和她一起死在叶家庄的那个夜晚,当黑色齿轮出现的时候……然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的时刻,让我想起这一切呢?”
      “这世界,是你的梦想,所以,我成全你一世。”孙亚悲悯地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补充道:“也是我的梦想。”
      我想了半天,才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绝境幻城。一场精心编织的美梦,足以毁掉一个人,足以毁掉一整个世界。这是真的绝境,真的幻城,也是真的世界。”——能令人折腰的,往往并非坚兵利器,而是糖衣炮弹;能迷惑人心的,往往并非使人身不由己,而是使人忘记身不由己的原因。说了做了,不一定达到效果,非得断舌废肢才行。
      老渔夫,不,——孙亚静静地看着我。
      于是,我又说:“徐行说的,都是对的啊。”
      他叹息一声,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像变戏法似的,半空浮现出一把剑,红色的,如同凤凰火舞,——准确来说,是那把被我扔掉的剑,自己回到了他手心,像一只烈焰凤凰。他说:“但这恰巧是你和徐行最大的区别,她是老妖婆,而你是人,你们一个在永生中失去自我,一个即将在永生中失去自我。你该感谢我,是我及时救了你。不过,看起来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什么意思?”
      “意思即是,我,孙亚,国家特战局第一战队队长,在对你和徐行进行一场特殊的招募测试。”
      “不,这只是梦!”我叫道。
      “这不只是梦!”他学着我的语气反驳我道。
      “孙亚,你究竟要做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