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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若只初见 ...

  •   红尘繁华绚烂,恩怨郁结其间。
      方嫣说,这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种因缘而生,一种因理而生。后来我时常用于冰和赵水方套这句话,并觉得它正像是为她们而存在的。她们是我生命中的缘和理,陪伴我走过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回忆。
      因缘而生的女人,像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若好便成一家,若不好便断人魂肠。因理而生的女人,更像烈火烧不尽的野草,泥土里长,墙缝里也长,牧马能食,疾风不折。
      绛珠,卓于草莽,得神瑛侍者灌溉而生,艳极一时,遇秋霜而止,无异菟丝失怙。花的开败,和女人的盛衰,道理一样,不过是轮回,逃不过一剖净土掩风流、两朝生死不相妨,看开一点,一世便这般过了。怪乎世人总喜以花喻女人!
      她是菟丝,是娇花,是绛珠,而她的依附者、灌溉者,自然便是此世缘、前世因。前世今生隔了一座桥,两碗汤,竟是难得说清。哎!她应是一个极优雅的女人罢。有谁能够和她比呢?弦琴的颤音似有若无,书阁里药香馥逾泥尘,而旗袍冢里,胭脂花红,葬了一段竹风青楚,水映碧影,看不见云蒸霞蔚。她应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罢,诗稿焚情抱香枕书,吟风弄月对梦叹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他年,也许也无葬侬了。
      她应是谁?
      她是谁?
      她是,
      ——是菟丝娇花,是寄生痴缠,是绛珠,还是书中玉?
      不、不、不,她是女人,因缘而生,缘了而死,渴了便饮两碗孟婆汤,浑然忘却前尘,不知道又掉进哪一个深渊。
      哪一个?
      就从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说起罢。
      冬,成都。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她还相信命运轮回,还相信有朝一日她会跟书中的人一样默默死去。
      十三岁,婷婷袅袅,豆蔻梢头,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美丽而懵懂,天真而忧伤,她不知这天地间,哪儿还有自己容身之所。为什么?——冬天很冷,父亲在一次大检阅后便消失了,母亲随后郁郁而终。——两岸桃花,只一岸芳华。余下的,风雨如晦中零落成泥,竟如粪土当年万户侯。大地如坟墓般寂寞,她只能够无奈地望着母亲的枯冢,埋下她最喜欢的桃花。谁让桃花开得那么早呢?谁让冷暖那么无常呢?
      成都郊外,已没了战火,只有刺骨冰凉。十三岁的瘦弱身影,不抵寒风索瑟,如菟丝颤栗,看落红一面颓败一面豪奢。
      布鞋沁了余雪,早已湿透,荒野里却不见一丝白色。那女孩,穿着件素白的夹袄,沾了点点泥土,零星渲染,领口的黑围巾如寒鸦筑巢,紧紧裹着。她的面色不好,说不清是蜡黄还是苍白,像沉疴久积,又不显干枯,像似干未干的泪渍,惹人心疼,又像虚无缥缈的幽灵,没有触感。只能够用“美丽的荒凉”来形容,悲壮,地老天荒。
      “意歌,——意歌?”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辨不清其中喜怒哀乐,只是嗡鸣如钟,如太平寺晨响。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是席安,那是席安。
      可是她还是回头去看,点头,礼貌而疏离,仿佛张看荒芜:
      “席叔叔好。”
      席安,年近四十,头发梳得油亮,眼睛清澈深沉,蓄着两撇胡子,穿着整洁西装,一身书卷气,文雅士子风,笔直站在荒凉里,比墓碑更肃清,较远山更旷空。这还是商人么?这还是叱咤商场的席会长么?林意歌歪头想了想,没有得出结论,或许曾得,或许从未,只将目光移开,落向他一旁的少年。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相见。在四年前的错过之后,终于还是见到。
      那个少年。
      “我们是不是见过?”
      少年先开口,眸里闪过光芒,灿若星辰。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寂寥的山野中只余云霞惊鸿一瞥,宛若她袍上的泥、他眸中的水花。
      见过。
      当然见过!
      如果,未见而过也算的话。
      缘,像一袭华丽的裘,裘光鲜美丽,底下却爬满了虱子。遮住来时的赤身,从里面开始瘙痒、腐烂。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愿地老天荒,延续曾昔青春年少。没有忧愁,不识疾苦,多好。多好!
      同一座不夜城,是那时的列宁格勒,她从里面出来,而他又进去了。只是那一瞬间的错过,如火车蒸汽飞散,定格成最美的幻想、怅惘。母亲望着窗外告诉她,只笑,那小孩是老席家的二世祖、混世魔王,席玉。而她也记住了那声音,那将“冒险”念成“LISK”的独属于孩子的声音,美丽的,失望的,壮丽的,残忍的,又分明好似从沧海飞过,蝴蝶结成了蛹。她只呆呆地浅笑,呆呆着望着车窗外加速倒退的工厂、烟囱、田野、荒原,竟不知为什么,只是笑。又很期待,如果能够……
      “噗哧——”的一声,是:黑鸦弃枯枝,扑了翅膀,似怪笑远去,乱入了前世今生,如她颈上覆的围巾。仿佛冥冥之中,总有些不该出现的,避无可避,天意如此。要到很多年以后,她才将明白那一刻似曾相识所缘为何。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多年以后她和他,中间终归是隔了红尘世、镜中花。而多年以前她和他,年少懵懂,相逢相识,共念一场流水落花春尽,唱那天上人间。
      火车轰鸣而过,记忆似水如云,留不住背影。一晃,已过数年,人世沧海桑田。很多年以后,也是这样。一样的人,又不一样。一样的故事,结局也不一样。究竟什么变了?是他,是你,还是我?
      然而林意歌并没有回答,只是略微好奇地盯着那张脸,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中,无法自拔。母亲管那叫,“林氏沉思”。对,是这个词。
      林氏沉思——
      但见那少年:生得面如白玉澄净,色若月辉清举,眉似墨画,睛点秋波,鼻若悬胆,唇点绛红。
      很容易便想起另外一个人,少年美玉无瑕,至浊至愚,轮回一瞥。也许是由另外一个人而起,想到他,至情至性,于世无容,教人愁肠百结。蓦地,她露出一个梨涡浅笑,罥烟眉蹙,两靥生花:
      “列宁格勒没有冒险。”
      当然,她说的是俄语,意味深长,又小心翼翼,故意将“格勒”和“冒险”带了浓重颤音,如昆曲《游园》中“袅丝吹来闲庭院”那一袅轻丝,悠长颤入灵魂,袅袅娜娜,风吹而缠。
      “列宁格勒没有冒险。”
      重复,这次换成四年前听到的那种发音、那种词序,那种熟悉、失落和惆怅。
      列宁格勒没有冒险。
      这世上的每一座城市,不管是热闹还是索寞,原都没有冒险。离开一座城,不异逃离,何必失落?去往一座城,不啻禁闭,何必欣喜。到哪里,都是一样,世界拥抱我们,我们贴近辉煌。
      她懂的。
      她竟是懂的!
      定定地看着他,看他露出惊叹,福至心灵般笑睇着她,与有荣焉,恨晚相见。他的笑容,明媚欣喜,能感染她,让她生出熟悉感,迷蒙诡谲,从灵魂里升起般,一匝一匝绕骨勾缠,细密酥麻。
      像孤鸿剪影,突兀没有根据,没来由地匝出一圈细纹,在心湖泛涟漪。她看见他的眼睛更亮了,仿佛要燃烧起来,染了红光颊似云霞。他看着她,似乎还可以看到四年前在列宁格勒的自己,于是下意识欢快地叫道:
      “你念得很好!”
      真的很好。
      列宁格勒没有冒险。这世上的城,都没有冒险,只有生死,只有离别,只有锦绣辉煌、断壁残垣。逃出去,陷进去。逃出去,陷进去,——生命就是无法停下的流浪啊。那是仅属民国三十八年的顿悟悲伤。
      第一次,仿佛第无数次相见,因为懂得。
      可青春年少,有多少懂得可以经得住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韶华易折,转眼间又开到茶蘼花事了。
      “我是林意歌,小名‘于舞’,‘意蕴于歌,神传于舞’,是戏曲,亦是唱词。我妈喜欢京戏,我独爱昆曲,可惜自沈西来之后,昆曲渐渐地也亡了。”她的眼睛很漂亮,丹凤斜飞,墨如点泪,凄凄哀哀,又充满感动,仿佛要得到救赎,凤凰涅槃。他灼灼地望着她,心里一阵激荡,竟有些紧张,痴魔地喃喃道:
      “我是席玉。我是席玉。”
      墓冢荒凉,红葬胭脂,她和他第一次相见,彼此对视,恍然如悟:只愿这一刻,地老天荒。
      只愿这一刻,地老天荒。
      席安知道这是林意歌和席玉第一次见面,但是知道归知道,见到归见到。如果一痴遇一痴,世界会怎样?现在见到了,但是不懂。不仅不懂,而且莫名心慌,就像隐约预感要失去什么。他活了近四十年,看过繁花锦秀,触过断壁残垣,经过姹紫嫣红,遇过风雨如晦,品了三千佳酿,尝了蓝桥断水,却不知道,也不将知道,有一种遇见是前世份定、今生来还,有一种痴缠是枉凝眉、证前缘。然而,吃惊只是一瞬,醒来后还要面对现实,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地老天荒,只有你来我往,只有记得遗忘。他看了看少年,又看向少女,来复片刻,知晓自己被忽略得彻底。这时,他不得不打断这沉默,语重心长地对林意歌说:
      “天冷,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罢。”
      仿佛还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他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开了几家公司,靠卖烟酒维生,和最擅言辞的人打交道,却在面对自己结义兄弟的孤女时,在她那年轻母亲的坟墓前,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天空是灰白的,暮色四合,云霞已成过往,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他恭敬地向墓碑敬礼,笔直站立,目光矍铄,又无声叹息: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你的时代成就了你的悲壮。不是时代不好,是人心缭乱,聚散无常。
      席玉也学着他的样子,鞠躬敬礼。但是席安让他下跪,磕头。席玉照做。
      那是值得的。
      桃花葬进坟茔里,沁骨香,旗袍成冢,胭脂堆灰,默哀之后,别过无痕。再见。也许再不见。
      毕竟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黄泉路上,是否还得红花相伴?也已不记得,哎!
      回了城,漫漫人市之声。
      明明这儿不是上海,不是香港,也不是东京、巴黎,却也可以灯火迷醉。没办法,人世便是如此辉煌的。只是,她要随席氏父子离开了。她会不舍,毕竟这里有她和父母最后团聚的静好时光,他们随军队一起来到这里,她的父亲从这里消失,她的母亲从这里死去。但是,没办法,这不是她的城。
      从今往后,不是我将成都遗忘,便是成都将我遗忘——
      她忧郁地笑着,梨涡如绽,就像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她在玫瑰谷见到冰封古墓的断头王爵时那样,她将回想起许多忙碌却没有意义的日子,回想起许多年前以前当她在离开成都时的心情,没有悲喜,或者只是了然。
      茶店子工人来去,旱码头上,擦肩而过,俱忙碌着。青松、银杏、古楠等夹岸延去,南边便是犀角河,恍惚可以看到灯下穿西装旗袍的情侣,若即若离,像是排演话剧。茶馆、饭铺尚未打烊,空气中也闻不到鸦片烟的味儿,也没有父亲的勋章、母亲的胭脂香,没有昆曲儿,没有大班,连汽车的鸣笛竟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冷风大吹,只有深埋泥土里的香气仍自年复一年。
      只是,热闹似是而非,早已分不清什么是胜负,只好静静地等候着,聆听着。
      等候着,聆听着,千古。
      别了,民国三十八年。
      别了,成都。
      别。
      后来她回了一趟上海,最后在太平寺逗留,行八关斋戒,念地藏王本愿经。两日后,启程往南京席家。
      四处是胜歌。
      华盖相接,汽车一路行去,至福昌饭店前,纸片雪飞,四处挤满了工人、学生,他们是虔诚的信徒,痴恋这个舞台,狂热高歌,忘情跳舞,多好!她不是。她四处张看,已找不到王谢风流、秦淮艳迹,甚至连凭吊的颜色也没有。红旗,仿佛母亲咳出的血,不知何时已漫天漫地,在蔑视天地喧嚣、烟瓦狼藉。
      汽车根本没有办法走了。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外面,呐呐道:
      “他们多像暴徒。”
      席安根本不搭理她,只顾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哈瓦那雪茄,时而面无表情,时而满面愁容。他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生出了狰狞皱纹,像岁月刻痕,像记忆裂缝,更像此刻的鼓楼区,物是人非。——城如此,国亦无差。他心里有些烦躁,说不清是为了哪般。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商,有美丽的妻子和聪明的孩子,还有在战时积累起来的声望……缺了什么呢?不知道啊。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有些东西变得更加糟糕。他心里隐隐感到担忧,而每当他看到孩子们的时候,这种担忧愈加强烈。
      在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不会被烟花眯了双眼,注定不会为美妙的谎言停留,因为他看得清一切。
      寒冬十二日,意尽不复歌。
      她走下车站在千苍百孔的金陵城、几百年后的金陵,竟不知往东南西北。
      手中的线装书掉落在青石砖上,被风一页一页地吹起。落花成海,却再无葬花之人。她叹息,恍惚间想起自己的命运,竟也如那本石头记一样残缺到了地底,被抛弃、践踏、辗转、残缺、失落、忘却,亦如在无尽的时间巨流中更迭的金陵砖瓦、断楼朱红。后来她想,她不该和席玉、徐行一起唱昆曲,不该将自己的人生代入书曲、迷梦,更不该在红尘喧嚣中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良辰美景、姹紫嫣红,那堪光阴碾落,都付了断壁残垣。
      可一切,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在她一生中最懵懂的时刻,命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知更鸟,在她耳边唱起了美丽而凄婉的民歌。
      那是四五十年代的山城民歌,是独属于林氏支离破碎的流浪、沉思以及恐惧,只不过鲜为人知罢了。
      生活明明是饱满的棉被,厚重而温实,一旦成了回忆,却又粉碎成了雪花般的轻絮,长在红色或黄色的花朵中,像远古的诗歌一样神秘、简小、美妙,非要一丝丝一缕缕掰扯、一零星一嘟噜串结,非要在风中顽抗,但无情地飘散,任白色漫天漫地,在记忆的世界里肆意张扬。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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