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阿柠阿零

1、第 1 章

　　听到短信“滴”的响声时，纪丞曦正和闺蜜进行着表情大战，你来我往，玩的不亦乐乎。本想等一会再看短信，可也许是手指划过不小心点开了，最上面未阅读的短信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刺入她的眼睛，很简单，“阿曦，我回来了。”
　　六个字，两个标点。简短利落，是她的风格。
　　彼端的闺蜜还在不停地发来表情，此刻却已经没有了和她对战的回复。纪丞曦整个人因为这条短信有点愣神，发件人是未标记的号码，可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谁，这是她啊，怎么可能不知道。
　　寝室里还能隐约听到窗外的歌声和楼道里的交谈，素日灵敏的听觉此时却显得有些不够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回来了，她要回来了。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字眼，丞曦却一个个盯着看，生怕自己看错了，甚至念出了声，“阿曦，我回来了。”
　　许多年后，一切落定，丞曦在和友人谈笑时突然忆起这个夏夜，恍惚如梦。窗外热血嘹亮的男音、走廊俏皮可爱的女声都显得模模糊糊，就连那时候的自己也看不清模样，可微亮的手机屏幕上，六个字，两个标点，却是异常地清清楚楚，任时光也不能磨灭。

　　丞曦第二天是被室友拖起来的，刚醒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勉强撑开还有点痛，她以为是昨日盯着手机看的太久的缘故，也没有多想。等到她站在洗漱间和镜子里的人大眼对小眼时，才是真的愣住了，红肿的眼睛毫不遮掩，连错认都没有可能。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了，那时候她们都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因为家里养的一只小狗的死亡而悲伤不已。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知道小狗以后都不能再睁开眼，不能再追着她跑，不能再神气地摇尾巴；死亡意味着终结，一切的终结。
　　她抱着小狗只知道哭，心里的悲伤只能这样宣泄，连父母也劝不动，最后只能由着她。第二天起来就发现眼睛红肿的吓人，碰都不能碰。亦阳来找她时被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竟笑骂出声，“我还以为你怎么了，还想着问出谁欺负你，去狠揍他一顿！”
　　因着这不能见人的眼睛，她们那天的出行最终还是作废。亦阳准备回家时，丞曦正按着冰袋，眼睛火辣辣地疼，听见门开的声音也只能在空中摆了摆手，也不知道亦阳看没看见。她正呲牙咧嘴地晃着脑袋，企图减轻这疼痛，就感觉有一根温热的手指落在她的食指上。她还没来得及后退，就听到亦阳的声音，带着她还不能理解的冷静，也许还有一丝沉重和颤抖，“阿曦，你记住，悲伤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宣泄，可眼泪不能带进睡梦，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不过亦阳一向比她聪明，所以她乖乖地记着这句话，这些年也不敢忘，也从未在睡前落泪，任何时候也没有例外。没想到昨晚竟然破例了，如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想起亦阳的话，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心绪，清冷的声音却依然如故，犹响耳畔。
　　大抵经历才能有痛彻心扉，才能说出不符年龄的箴言。

　　早上在洗漱间磨蹭太久的后果就是等她推开教室门，老师和同学们都齐齐地看着她。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情况，丞曦怀疑自己可能当时大脑不在服务区，竟然还傻傻地和老师打了声招呼，“Morning.”
　　一时间众人都笑个不停，外教也是忍俊不禁，还善意地回了句，“Morning.”
　　等她从周边的笑声中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整张脸都开始迅速泛红，恰好今日她又穿了一件绿格衬衫，银白的纽扣幽幽泛光，色彩搭配地着实好，足够令人眼前一震。勉强对着老师挤出一丝笑容以作回应后，丞曦便急忙往教室后面跑，找了个角落的位子低头坐好。
　　今天的外文课主题是“Chinese Propaganda Posters”。这题目本来普普通通，可Poster这个词却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我们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体验：当你刻意不想起放在心里的一个人时，你遇见任何事情也不会想到她；可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她，那么也许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纪丞曦觉得，现在的她就是这种情况，明明Poster和简笔画相隔了那么远，她竟然还能由此联想到亦阳，和她。
　　楼亦阳那年刚满七岁，对什么事情都充满新奇。刚好前几天新得到了一个画板，自此每天玩的不亦乐乎。那天她们本来约好去看荷花，可到了时间亦阳也还没来。丞曦便直接去了她家，到了之后就发现亦阳还坐在画板前面，不知道在倒弄什么。
　　她跑过去一看，倒是美滋滋的，漂亮的事物总会让人心情愉悦。画板夹着的画纸上，正坐着一头小狮子和一只小幼猪。虽然只是简笔画，可已经轮廓分明，姿态盎然，着实讨喜。她就开开心心地坐在旁边，等着亦阳画完。
　　勾完最后一笔，亦阳突然指着画问她，“喜欢么？”
　　她连忙点头，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它的喜爱。
　　“唔，这样么，”然后她就看见亦阳亮亮的眼珠转了转，还带着矜持的微笑，继续说道，“哎呀，你这么喜欢，我就非常开心了啊，我可是按照我们俩画的啊。你看，我是这个十分威武的狮子啊。你么，成天除了吃和睡，什么事都无所谓，可不就是这个呆呆的小猪么，哈哈。”
　　她听完就低下了头，无论亦阳怎么哄也不肯抬头看她，直到亦阳没办法，说自己才是那个小呆猪，她是威武的小狮子时才抬眼看她，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亦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两个人打打闹闹，最后都笑不可支。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也满是欢乐，让她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还好她不是这教室里的另类，大家都在笑，她的行为才不至于令人感到奇怪。授课的外教是来自加拿大的老师，修习中国政治历史专业，讲课中会中英混用，本来平淡的课程就因为他别扭抑扬的口音让大家时时刻刻都笑个不停。坐在教室里，耳边不停回响的笑声和记忆里的笑声似乎有些重合，暖暖的日光就从窗外洒了进来，这样的场景让丞曦的心也莫名柔软了几分，她不自主地想到了一句话，“无论是莞尔一笑还是捧腹大笑，拥有快乐就很好。”
　　是啊，简单的快乐就很好。

　　继上午第一大节外文课神游之后，纪丞曦还陆续经历了高数课睡晕、实验出错、讲座迟到这一系列紧凑事件，等到晚上她扑回寝室，直直倒在床上，总结起来就是这是非常可悲可泣令人晕眩的一天。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躺一会起来再洗漱之后，她就非常自然地幽会周公了，连衣服都没脱下。
　　最近寝室楼外施工，而且施工团队绝对是做到了十分认真负责，连午夜场都承包了。纪丞曦一向浅眠，这几天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过今天显然是个例外，奔波在另一方面有效地抵消了噪音打扰，提高了入睡速度，可见事物的两面性体现地多么彻底。
　　迷迷糊糊睡着时，她突然想起每晚和闺蜜说晚安，有一次闺蜜发来的是“好梦！”，她立刻非常语重心长地回道，“相信我，梦是阻碍睡眠质量提升的绊脚石，别做梦了。”结果被赏了三个点。她还是坚持自己是正确的，并且一度每回入睡前都会不停念叨，不做梦，不做梦。
　　但可惜，今夜也许老天也早早休息去了，自然不能帮助她实现这小小的碎念。

　　这回的梦其实还是有些新意的，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做梦，她做着梦，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这感觉听起来不可思议，当下她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
　　她一路安静地当着旁观者，看着细水流长，看着她和亦阳印象深刻的初见，看着她们逐渐养成的默契。当然，还有亦阳漂亮的眉眼。
　　她还记得，亦阳说起她们的名字时，做出的解释是，“你是丞曦，丞是帮助，曦是日光；而我是亦阳，也是日光。所以啊，你看，我就是你的太阳，你天生就是来帮我的啊。嘿嘿，所以以后咱们有福我享，有难你当啊，哈哈。”这么不讲理的话她也说得理直气壮，眼睛亮的迷人，笑容收都收不住。她听见这样的解释，哭笑不得，之后便陷入毫无逻辑发散式的辩论中，最后连原本要争论的事情也忘记了。
　　这些零碎的小事本来她都快要忘记了，现在却像看电影一样一幕幕的忆起。她们曾经为争夺一块肉而形象全无，她们曾经为决定淋雨后谁换上唯一一件干净外套不惜大打出手，她们也曾经一起对着漫天星空许下承诺。
　　时间向前走了这么久，翻出了这么多往事，美好的不像话，可无论是故事还是电影，冗长的前奏总是配角，高潮才是亮点。

　　昏黄的灯，漆黑的夜。
　　她跟在父母身后，跨入那间已然有些陌生的房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病重的人，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眼神已经混沌，明明白白地张扬着死亡的来临。她其实很惶恐，偏偏还强迫着自己笑。回去的晚上她破天荒的梦了她大半夜，凌晨四点被惊醒后迎接她的就是丧讯。
　　自此之后，她的世界兵荒马乱，可表面依然波澜不惊，看不出半分哀伤。
　　亦阳知道消息是在三天之后。她看到她病重没有哭，她听到她离去没有哭，甚至后来送别她也没有哭，可就在亦阳给她拥抱的瞬间，泪如雨下。没有抽噎，没有言语，一场宣泄除了眼泪再无其他。接下来的两个月对她来说是煎熬也是甜蜜。她时常在梦中遇见健康的她，会陪她出行，会给她做饭，会为她添衣，会做一切现实中做不了的事。
　　她把时间分开，白天是缤纷的外面，夜晚是简单的她们。
　　纪丞曦看着那个单薄的她，已经困入死境无法自拔，可即便是她，也不能施以援手。她那时候才觉察出亦阳当年言语间的深意，“眼泪不能带进睡梦”不是因为第二天要面对红肿疼痛的眼睛，而是当睡梦成为你唯一与她相见的桥梁，怎么还能允许悲伤入侵？
　　后面的事情便开始有些模糊，有的时候她都看不清梦中那个自己的模样，时光肆虐地毫不留情。她在这样的洪荒中经历，成长，即使受伤也要继续向前。
　　知道亦阳离开是在炎热的夏日，她只收到了一条短信，“丞曦，再见。”问遍了所有人，可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是短暂的别离想起来也很难受，何况是这种不知终期的离别。
　　她在最初的几天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她，无一例外，发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她被夹着热浪的风吹着，甚至生出了埋怨的心思。她怎么就能走地这么干脆，放下地这么彻底。
　　后来的后来，她独自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求学。学会了照顾自己，照顾别人。四季轮替，她按着心里的模样一点一点地蜕变，最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懂得了那么多。不是一生病就要吃药，不是一不满就要牢骚，不是一伤心就要哭诉；那些负面消极本就该置于暗中，自己成长的磨砺何必要他人担心。她外出，她交友，她给自己很多机会，踏出每一步，等到百年之后，就能用生动的语言为她描绘未达的风景。
　　她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连亦阳的离去也没有了埋怨的理由，从前执着于她放弃这里的缘由，现在想来也没有意义了。她踏上另一条路，她伤心，她埋怨，不过是因为不能再有陪伴，可这些岔路无论早晚总会出现，无从躲避。
　　夏日的太阳强烈地刺眼，刚拉开窗帘便能感受到浓浓的热意。
　　她看着手机里的短信，一条一条翻过，拉到最后一条后，想了许久，然后又编辑了一条短信，“亦阳，离开真的就是离开，你好好生活吧，不管前路未来，好好照顾自己。可能真的要说再见了，我不会再找你了，干脆利落才是我们的风格，恩，再见。”手指来来回回划着屏幕，可在点上发送键前还是缩回了手。
　　如果你在意的那个人不愿停留，那么就算再不舍也要微笑送别放开她的手，不是么？
　　想到这，丞曦竟释然了，像是害怕自己会后悔，她飞快地删除了所有内容，然后重新编辑，发送。看着屏幕上的324条短信，她忽然笑了笑，对着手机慢慢说道，就像对着远方的那个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亦阳，再见。”
　　“如果这里不好，那就离开。愿你安好，再见。”

　　这样已经很好，丞曦看着梦中的自己，有喜悦，有迷茫，有焦躁，有坚强，最后回想这一切，是不是就是成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姿态。她按着心里的自己一步步向前，甜蜜也好，疼痛也罢，左不过承受。
　　这场成长电影她看了这么久，已经接近尾声，她已经做好落幕的准备。可显然，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会有意想不到。模糊的画面又开始清晰，小小的她，小小的亦阳，一切重来。终究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她不顾一切地挣脱，那些心底的回忆一次就好，何必让自己千疮百孔。挣扎的代价有些大，她感觉浑身都在疼，像针扎，细细麻麻，偏偏还抗拒不能。
　　醒来的时候丞曦还很迷糊，看到手上清晰的印痕才明白梦中的折磨从何而来，原来是纽扣。她忍不住笑了笑，梦中也要她领受磨难，生活啊。她摇头晃脑地自叹，这才发现不对劲，恼人的噪音没有了，她也不是躺在床上。三三两两的教室里，只有老师在授课，所以，这是她高数课上的梦！她看到坐在座位上的自己，这下真的是目瞪口呆。
　　一梦梦一生，竟为梦中梦。
　　接下来正常发展就应该是吃饭，实验，听讲座，回寝。这正是她今日的行程，如她所料，梦中一切原现，只是中路出现了小差错。
　　中午吃完饭有些晚，等她拿好实验书带着实验服奔向实验楼，时间已经有些紧凑。还好她是和同学一起去的，最后还是按时到了。
　　梦中就是这出了差错，奔向实验楼变成了她一个人。原来她在空旷的大道上还能记住拐几个弯，看看远处还能分辨出正确的道路。可现在树木成荫，阳光的影子铺满了整个路面，往远处望去也都是繁叶遮掩中红瓦白墙的一角，找出那条通向实验楼的正确道路简直想都不要想。最后被逼的没办法，她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决定。每到一个岔口，她就踮脚看看四周，努力辨别这露出的边角中哪一个是实验楼，然后再踏入一条岔路。
　　她走了完全不同的路，还是到达了终点。
　　等她走到实验楼，简直要热泪盈眶，好好做个实验也是不容易。原本准时到达的剧情现在也改成了迟到，还加上了同学的念叨。“你去哪了啊，吓死我们了，你也不和我们说，找也找不到你。”言里是埋怨，言外是关心。所幸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正常地演了下去。
　　从轰鸣声中醒来，丞曦就维持着躺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知道，这下是真的醒了。梦里她看着自己经历，她是看客；现在回归现实，她就得成为主角。

　　去车站的路上，她想着自己耗费精力做的梦，梦醒后收到同一个号码的第二条短信，依旧简洁明了，给了她车次和时间。原来的纷纷扰扰，临到车站也消失殆尽。
　　人生一路，崎岖多变。我们踏上一条岔路，便领略那一路的风景。即使过程不尽人意，可兜兜转转最终也会磕磕绊绊走向终点。心里新添了伤，碰一下都疼；等到你佯装忘记，以为放下，却不知外表完好如初内里还溃烂不堪，刺一下便完全无法承受；只有等到你在时间和空间里徐徐前行，成长到足够强大，揭开伤口也能淡然应对，才算真正痊愈。这样有些残忍的过程注定了没有同路，众人众生相，再亲近也不能逾越。唯一只是有些遗憾，那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
　　见到亦阳的那一刻，纪丞曦不得不承认，她变了很多。但最吸引她的是亦阳眼中的笑意，灿烂如初，那是种令人倍感温暖的笑意。她很庆幸，那个阳光的女孩终于带着阳光痊愈归来，心里想说的那么多话，最终埋于一个真切的拥抱。
　　她走时栅栏旁的金盏菊和粉蔷薇交错相缠，开出娇嫩的花朵，像极了生命的向阳和瑰艳，枝蔓婉转缠绕，攀向灿烂的彼端；现在她回来的同个时节，素来含香的槐花却洋洋洒洒覆于地面，落了一地微黄。可那又如何，娇嫩的花朵会落入泥土，干黄的槐花也能再拾芬芳。在世事面前谁都要低头，再无常也要迎面承受。
　　亦阳说，她是太阳，是丞曦的太阳，她升起过，也落下过，可她一直发着光，是丞曦心里温暖的存在。如今小小地休息后，她带着更厚实的光热回来，模样不再青涩如前，内里仍初心不变。
　　夏日给了丞曦那么多，她带走过亦阳，如今也带回了她。
　　亦阳，那颗耀眼的太阳，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