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前》鞋底

13、处分

　　秦炜把花送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学校，听见里面照例放出熄灯号声，秦炜看到前面有俩三个人走过来，应该是放假留校的学生，只是很奇怪，学校政策再宽松也不至于让学生们染发，秦炜习惯性的回头看，后面也是三俩个人。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陆奇的时候，那一次他没有跑。来到这里读书之后，他莫名有了可以预知危险的能力。这一次，秦炜感受到强烈的恶意，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可怕。秦炜窜到马路对面，拐进了一条巷子，后面的脚步声压迫着撵上来。路边是某个小区的外墙，秦炜爬上墙跳了进去，墙从外面爬上来并不高，往里跳的时候却高得多，秦炜跳下去，整个脚都木了。秦炜躲在某个楼道里捏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大口的呼吸，听见有人跟着跳了进来，从缝隙中看到几条黑影当中有人一拐一拐的，看来追逐的人也不够好运。跳下来的人找不到秦炜，终于都一起出去了，秦炜躲在在楼道里，整个手心都湿透了。出来时整个小区静悄悄的，秦炜没有走大门，又扒着墙往外翻，下来是一件容易的事，上去却艰难了，秦炜翻墙出来，身上蹭满了土，手上破了皮，他庆幸自己顺利跑了出来，没有给那些人抓住，也没有被小区里的人看见。
　　秦炜俩天没有出门，虽然他不想呆在屋子里——昏暗逼仄的屋子里。假期结束了，秦炜终于可以出门了，学校的围栏挡不住人，但始终安全一点。
　　早上秦炜走进教室，鞋底趴在桌上安稳睡觉，赵圆圆正拿笔捅咕他，看到秦炜进来，赵圆圆问：“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秦炜知道昨天是要上晚自习的，他没有翘过课，自习都没有，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翘课，而且理由很荒唐，有时候他也觉得憋屈，他甚至觉得应该痛痛快快打上一架，江一琳说人活着就该强势一点，毕竟年轻；可他不能，他必须克制，他害怕自己的父亲的事被别人知晓，。
　　他没有心情回答赵圆圆的问题，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突然感到自己无用，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等待麻烦的每一刻。赵圆圆看不到他心里想的，她有更想知道的事。
　　“你那天晚上在我们小区干什么？”
　　“你们小区？”秦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自以为没人看到。赵圆圆是个不相干的人，秦炜不喜欢和无关的人说自己的事，亦如他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人是不打你了？”他跳进来的时候赵圆圆已经看见了，她看到了跟着跳进来的很多人，甚至还包括他翻墙出去，也是在那时候赵圆圆看清楚是他。秦炜不知道说什么好，鞋底此刻醒了过来，听见赵圆圆问话，接口问道：“真有人打你？”
　　“你知道？”秦炜诧异：他怎么知道？
　　“前几天，我通完宵回宿舍，我正洗头呢，进来几个人问我是不是跟你一个班，那几个人脑袋各种各样，说话也横，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是不就是他们？”
　　秦炜想就是他们了，“你认识他们么？”
　　“我认识个毬，谁知道哪来的这么几头人。脑袋剃成个毬样装逼。陆奇走了，这些货也抖起来了。”
　　秦炜很愿意听他说点什么，虽然也许没什么价值，“陆奇怎么了？”
　　鞋底立马放开话匣子，说别人不知道的“校园风云”对他而言似乎是件有成就感的事。“陆奇在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咱们学校里打架，有人就把外面人招来了，我记得那些人留着那种笤帚发型，来学校之后那也是牛逼啊；陆奇也不管你是谁，领着人把那些货直接踢走；专叫人踢脑袋，笤帚踢成了锅刷，头踢得肿的和毬一样。”鞋底讲的口水四溅，仿佛是他在做这一件事，也仿佛他已经把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踢了一通。
　　鞋底说的果然没什么价值，赵圆圆问：“你打算怎么办？”
　　秦炜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办法，他也不会把晚自习翘掉了。秦炜拿起书来看，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上课对于很多人是最无聊的一件事，任何事在通往结果的过程中都是无聊的，没有坚持下来的人，就是所谓不能实现梦想的人。班主任写满黑板的解题过程成功催眠了一批人，他们给班主任面子勉强不睡着，但也不会看黑板。
　　鞋底属于连面子都不给的那一种人，他把面前的书垒高，直到挡住自己，然后就趴下睡着了。坐在后面的人，只有秦炜和贾宏胜在听课，贾宏胜坐的很直，时而抬头看讲台，时而低头飞快的写。秦炜听和他一个宿舍的同学们谈论他夜里用功到很晚，现在又卖力听讲。突然觉得这才是高三，才是毕业班，才是黑色的日子。
　　到了第四节课化学老师讲的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面子这一回事。学生们肆无忌惮地趴下大睡，一上午过去都乏了。秦炜倚着胳膊看书，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前面趴下一溜，整个看起来像一条死了的蜈蚣，化学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即使心酸地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听课了。秦炜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贾宏胜依旧坐的笔直。化学老师讲完课让大家自己看一会儿，有问题就问，然而这句话没有多少意义；她很想把这些学生都叫醒，“哎，都醒一醒。”一些同学在迷蒙中坐起来：难道下课了么？
　　“交了学费每天就是为了来睡觉，那为什么不回家睡？我在这儿给你们讲课，好歹尊重一下老师。”她说的话不会比她讲课时更大声更有情绪，坐起来的同学听到这细声软语又趴了下去。秦炜举起胳膊招手，老师看到有人举手，也不再说什么，匆匆走过去解答问题。
　　漫长的一上午过去了，各种形态下的学生们离开教室，秦炜习惯性的等到别人先出去。秦炜走到校门前的广场，几个五颜六色的人随着放学的人流挤进校园，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真是勤，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学校很大，但秦炜决心不再逃跑。“我不认识你——们，为什么打我？”秦炜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总是莫名其妙被一堆人“追杀”。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将秦炜围拢起来，当中居然还有女生。一个头顶一绺红的男生伸手朝他的头上抓过啦，奈何秦炜头发太短；秦炜抓住他的腕子，伸手朝他脸上砸去。几个人一起扑上来，场面变得混乱而暴躁，还没有走的学生和老师都停下脚步。秦炜拽住“红毛”，不管身上有多少人在打，也不管有几个人拽他，他只是掰住“红毛”的手指，手脚并用的纠缠在一起。一个人不可能打倒许多人，抓住一个和他“同归于尽”是最好的方式。终于有人掰开了秦炜的手，“红毛”赶紧退开，鼻子里的血流到了牙缝里；秦炜被人掰开，转手拽住另一个人的头发，听见“啊”的一声。秦炜松开手，肚子上挨了一脚，一个扎着黑色马尾的女生扶着头顶，“我肏你妈”。秦炜被一群人合力拉倒，他失去了逃跑或反抗的机会。一个平头的男生看他蜷着身子护住自己，拽着腿想要把他拉直，秦炜蹬了一脚，抬腿夹住了他的脖子。。。。。。秦炜夹着他的脖子和剩下的人僵持着，无论怎么被拉扯挨打，就是不放。学校终于来人处理，“兄弟义气”并不能共同进退，地上的俩个人扭成了一条麻花。然而学校并没有抓到任何一个人，俩个相互拼命的人在那一刻居然相互有了默契：谁也不想落到学校手里。

　　秦炜找地方处理伤口，看起来并不严重。他思考是谁要这么对他，上一次被追他心里就有个答案，时间过去那么久，事情还过不去么？他最近一直没有见过甘虎出现在学校里，听说是打架受了伤请假住院了，还有人说这是他秦炜干的，只有他有胆子，秦炜觉得他总不至于相信这些鬼话而后找人来“报仇”吧。
　　很快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了，因为有更要紧的事。
　　秦炜第二天被“请”去了办公室。所有学生都在议论昨天的事，打架并不少见，但是招来外面的人的却不多。谁也想不通好脾气的秦炜，有人罩着的秦炜会遭到多么大的仇。办公室不止一个老师，秦炜进来的时候，班主任一脸愤懑，看来校长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我当时收你进来没睁开眼，没看出你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
　　秦炜不说话，因为没有必要和不明白，也没法理解的人说什么。年长的人认为年轻人年轻、冲动、无知，总是为了一些大不了和不值当的事心里过不去，不懂谦和忍让；却忘了年长的人也曾经年轻，曾经和他们一样。
　　“说吧，为甚打架？谁的毛病？”
　　“学校怎么处理我？”秦炜在沉默许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从进来就不打算解释，打架告老师是幼儿园才会发生的事，就算说出来也没有用，该发生的事还是要发生。
　　“事情影响恶劣，可能要开除你，你说清楚为什么打起来的，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学生。。。。。。”秦炜猛然眼前亮起，“您看见了？”
　　“怎么，我尖子班的学生和社会上的流氓打架，还是在学校里！”班主任有些激动。
　　“你是个很有希望的学生，成绩不错。我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要走歪了。”班主任觉得刚才的状态并不对。
　　“怎么处理，我都接受。我回教室了。”秦炜觉得恶心，刚才说话没有意义，现在连站在这儿都没有意义了。
　　秦炜径自出去了。“这是什么态度？”班主任真是恨，一项成绩不错、少言简行的秦炜会恶劣到不尊重师长。
　　“我看这个学生平时表现挺好呀，成绩好像还不错。”同在一个办公室的老师这么说。他们也带过二班的课，秦炜是个表现不错的学生——至少坐在后排还会认真听讲的当真不多。
　　秦炜回教室之后，安安静静坐着，讲什么课也没心思听。鞋底转过头来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秦炜知道他的意思，处理是肯定的，新校长的火还有余温，对于这种影响恶劣的事。。。。。。自己转学还不到一年就要被踢出去，他休学一年，如今想要读完高中参加高考，他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目标，现在这一切都是如此扯淡。他甚至想如果刚才在办公室诚恳承认错误，作出检讨，也许还有机会；班主任也许会和学校说些好话。可他不能接受，班主任当天就在现场，可他没有站出来，他没有保护他的学生，甚至听不到他喊一声，老师也怕，也怕多管闲事惹来麻烦。那天应该有很多人都在看，世上的事总是做看客容易一些，他们看着，把“所见所闻”议来论去，嘴上说什么都轻松随意，谁会真的感同身受那些身处其中的人呢？
　　鞋底看着他，秦炜眼里的光散淡着，不知在想什么，鞋底以为他或许都没有听到自己说什么。他理解秦炜，知道结果不会好到哪去，说不准就是个劝退。“你怎么跟他们能打起来？”
　　秦炜倏地将散淡的目光汇集起来，“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除了那天找我的几个不认识，那天打你那些我有知道的，那个女的我就知道。”
　　秦炜盯着他，希望他说下去，虽然在上课聊天是不对的。
　　鞋底没有让他失望，他很愿意有人听他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那个女的原来就是这学校的，她是上一届，啊不对，是上上届的。也是混的厉害的人。”
　　鞋底这里说，周围的一些同学也凑过耳朵来听，鞋底觉着有人拉他袖子，知道情况不对，转回头来一粒豆大的粉笔头正打在脸上。。。。。。
　　几个人都被点名站起来，其中却没有秦炜，剩下的半节课站着的一直站着。鞋底下课之后开始抱怨：“妈了个蛋，正好转回来赶上了，打得老子好疼。你们也是，都趴过来吃奶么。”
　　“你滚吧你，人家在上面看你半天了，我都揪不过来。”刚才揪他袖子的赵圆圆可不会安慰他。
　　“就是，就他妈怨你，老子睡觉都被叫起来了。”杨骁也不满，他确实是在睡觉，无缘无故“沾了光”。
　　“把你认识的人，跟我说说。”他不在意被罚站，最近的事情可比这要恶心得多。
　　“我就认识那个女的，都跟你说了。”鞋底突然后悔了在上课时候跟他说那么多，秦炜既然敢动手和他们打起来，如果知道了那都是些什么人，万一去报仇。。。。。。牵连到自己怎么办。他哪个也惹不起。
　　“那就说说那个女的。”秦炜知道他是不肯说，言多必失。
　　“那个女的叫小米，当年在学校就混的厉害。”刚才罚站的人又凑了上来，鞋底本来不想说太多，一有了听众又不免得意忘形了。
　　“小米当年也是有名的人，过去这学校门口晚上全是车，有的女生下了自习就被拉走了。”
　　“这我们也知道，后来不是因为影响不好不让停车了，这种事就少了。”张帅下课也跑到后面来，他对秦炜印象不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罪人。
　　“就你知道，我在这儿的时间比你长。”鞋底不满意有人插嘴，“我是说小米，你知道那是个做什么的。”
　　“能做什么？你一天就说些没用的，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我们大人说话你小孩子一边儿去。”鞋底可不喜欢现在被拆台。
　　张帅很忌讳别人说他像小孩子，虽然是玩笑，“怎么，再小也比你大。”
　　“哎——谁的裤带没勒紧，掉出个你来！”鞋底自觉他该没话说了，不曾想张帅停顿了一下，“你奶奶裤带没勒紧”。。。。。。围在一起的听众先是一愣，而后一起大笑，鞋底突然明白过来，窜起来要抓他，张帅先一步溜走了。秦炜把鞋底拉住，他没兴趣听他们斗嘴，他只关心那天打他的人都是什么人。
　　“我其实小学就和她一个学校，她比我高一个年级，当时可是全校有名的好学生。。。。。。”不知怎地，秦炜竟从鞋底的话里听到一丝惋惜。
　　“说那有什么用。”赵圆圆却是另一种想法：路是自己走的。
　　“听说她打掉过孩子？”
　　“这个不敢说，好像是？”鞋底也不清楚了，“原来听上一届的人说了。再说人家打掉个孩子也不当事儿。”
　　上课的铃声不知道为什么没响。班主任进来看见了一群围在一起的人，“你们都不知道上课了么？”
　　大家“轰”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散去了。班主任看着秦炜，秦炜也看着他。班主任就在课上说了一通，这一次直接点名，秦炜不理他，拿出本书看，虽然一点都看不进去。
　　几天之后的周一，居然破天荒的举行升起仪式。距离上次新校长就职，已过了几个月。
　　秦炜被全校通报记过，留校察看。这倒是让他颇感意外，他已经做了被开除的打算，听着学校广播里的通报，秦炜心里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班主任在课上继续做着批评，这不单是学生违纪，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学生被全校通报，让他这个讲了几十年课的老师丢足了脸。秦炜无视他那些毫无意义的老生常谈，学生们会怎么样终究还是怎么样，直到听见班主任说：“你那家大人是怎么传教的，难道没有家长么？”秦炜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我哪儿说的不对了？”班主任看他站起来，学生做错了事还不服管了？
　　“现在我是你的学生，我给你丢了脸。那天我被一群人打，就不是你的学生了？”秦炜努力平静自己，逐字逐句的说。
　　“怎么，你打架我还过去帮忙？”班主任带着老师的威压，这是一种习惯了的和学生对话的方式。
　　“你不敢，你怕沾上麻烦，你只能看着你的学生被打，我可以理解。”
　　秦炜把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很清楚，虽然声音一如既往的不高调。班主任想不到他教书几十载，今天被自己的学生呛住了，“你这学生，我教不了，我也不教了。”班主任收拾了教材，出门去了。
　　秦炜整个上午都在校长办公室进出，没人知道学校和他谈了什么。离得近的同学来问，秦炜什么都不说。第二天他在课上向老师道歉，班主任也不再提这件事，似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