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续文-忧鸣曲》grasscloud

44、第七万三千零九十天（第二百年）

　　两百年，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老了岁月，她还是不回；死了希望，何处复生？伤了情思，再难修补；灭了意志，只余消沉。
　　两百年，远远长过我们相处的时间，也远远长过最美好的绝情殿上相伴的时光，但我忘不了她，也忘不了与她相伴时光中的那个自己。

　　“师父，师父。”
　　我又听见了小骨的呼唤，眼前立刻出现了桃花纷飞的绝情殿，一身白衣绿裙的小骨奔跑在绝情殿的粉红花雨之中，宫铃清脆，她转着一双美丽而纯真动人的大眼睛喊着“师父，师父”。
　　这当然是梦，这些年我没修半点仙术，只学会一样，在半梦半醒间就造出幻境到绝情殿与小骨相伴的日子，沉浸其中找寻安慰。只是要造出这样幻境还须饮忘忧酒方能办到，这样的幻境也不能太久，久了天空就会变暗，桃花瓣铺满的地就会变成血红的海，那是我最害怕的一幕，因此，再是留恋也总及时抽回，可见自我欺骗仍是很难。
　　然而不对，梦境中的小骨欢笑声声，叫我的声音怎么如此忧伤。
　　“师父，师父……”
　　我心里一动，摒去幻境追寻那声音，神识更进一层，我在黑暗中看见一个极虚的影像。
　　已意识到是什么，可是多年的痛心，懊悔，愧疚，相思成恨早凝成一个巨大的硬块，情绪已不再轻易波动。
　　我看似无情地说：“你回来了。”
　　“师父，你怎么变成这样子？”那个声音哀伤不解地问。
　　我知道自己什么模样，一个满身酒气，衣饰邋遢的颓废男人，已再无半分仙人之姿，若知她要回来，定然不会让她看到这般样子，不过，看到便看到了，这就是现在最真实的自己。
　　“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
　　不该说这样的话，可不由自主就说了。
　　虚影颤抖了一下：“师父……”
　　“你还晓得要回来，为何回来？”我问，心中酸涩万分，我知道定不是因为我。
　　那虚影似乎缩了下，道：“东方说，说我若能再入轮回，可助糖宝复生。”
　　果然如此，我苦笑道：“小骨，我在你心中，还比不过那东方彧卿与糖宝。”又说，“现在看我如此，你可满意？”
　　这句句话都不像我该说的，好容易有点希望，该向她诉说这经年的思念与爱意，可上次那样说了，她还是照样绝情离去，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我。说这样的话，是赌气，也是灰心绝望太久，有了线希望也不敢有太多想法。
　　那声音悲伤中透出一丝委屈：“师父，我并不知道你会是这样，我一直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散作千万片的游魂尤如尘埃般虚无，感知不到任何。这么多年，每每我在最痛苦之时，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这样痛苦，就愈发难受，我的苦不是演给她或是任何人看的，可是我这样的痛苦，并不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她甚至不能从我的痛苦中得到惩罚的快意，每念及此，就觉得万分悲哀。

　　“现在你知道了，又如何呢？”我说。
　　虚影仿佛犹豫着什么，那最好听的声音又说：“我不愿回来，不是还在怪师父，是，是不想师父拗了自己的本性与我一起，师徒相恋，罔伦背德，这样的为难不想让师父做。你在遇见小骨之前那个样子，对你才是最好的。”
　　“你以为那是对我最好的，你以为我还回得去？”我无奈苦笑，这么多年，她当初却是那样想法，也不怪她，是我的表现让她得出了这结论，就是现在，对于此事我也不可能完全风淡云轻。
　　然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有些东西形成之后就永远无法回到从前。
　　“师父为何不回去？”
　　我不由凄凉一笑：“你真的不知道为何？”与她相比，那些又算得了什么，没有她，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用那样的方式离开我，惩罚我，我不相信她不知道。
　　那虚影又一颤，凄凄凉凉道：“我命格异数，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所有人都是，变成妖神，六界也未能幸免。这世间没有我更好。”
　　“下一世你的命格如何为师不知，然而，你就为此放弃，为此停步不前吗？”
　　我问，并不告诉她许多年前我已改了她的命格，人生未知，选择才显得珍贵。我心中还是有些悲凉，到底是亡魂，总是有些死气沉沉，悲悲凄凄，小骨生前乐观坚韧，就是变成妖神也少见自怨自艾，到最后也未完全屈服于命运。我心中的情绪开始涌动，又说：“何况，有我陪你。”
　　“师父，我不愿拖累你。”
　　什么拖累，事到如今她还要与我撇清？心中那个巨大的硬块已经溶化松动，汹涌的情绪喷薄欲出：“小骨，你还是不明白吗，难道，难道你对我一点儿留恋都没有，你转世重生，只想着救糖宝，你不想和我一起，是我一厢情愿吗？”
　　突然间好恨，恨她居然还是不懂自己的心意，告诉自己那只是亡魂，性质冷寂，不可能有多少感动回应我的爱意，但是近两百年的相思与苦痛无处可说，这是唯一可诉的对象，怎能不讲？
　　“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可看得清楚，没有你六界照样运转，我却是完了。你可知这两百年我是怎么过的？从无一刻解脱，每一天，我都觉得痛苦已经无以复加，第二天才知道自己又是错了。你把我变成了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怪物，我逃不掉这日日夜夜的折磨，除了等你来救，再无计可施。你却不愿意来，到如今还在犹豫。我只恨当初在瑶池上没一剑杀了你，过后我就可随你而去……”
　　向来话少，如今却滔滔不绝，停不下来。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还是忘了，对于这亡魂来说，过去这让我泣血的两百年并不算存在，一切尤如前日我杀了徒儿，昨日她拒绝回来，今天我们再谈。
　　“我也情愿师父在瑶池上就杀了我。”那亡魂悲切切地说。
　　我一怔，冷静了下来，我还在埋怨于她吗？到底是我杀了她，更让她万般失望，心碎而死，这多年的痛苦煎熬，说到底还不是怪我自己。
　　半晌无言。亡魂比我更耐不住性子：“师父，师父……”那声音里有点什么，她生前向我撒娇的影子。
　　像是打开了岁月累结的硬痂，我感到我的心又变得柔软疼痛。“小骨，我一直在找寻杀阡陌，一直盼你回来，我，爱你。”我轻声说，“没有你，我生无可恋，在这世上已无一丝快乐，你一定要回来。”
　　那虚影在我面前抖动起来，似乎有一丝激动，澄澈的声音半天才又晌起：
　　“小骨明白了，一定回来。”
　　我长吐一口气，才觉得多少年没有再掉下的眼泪又盈满眼眶，知道她仍只是一缕亡魂，算不得真正的小骨，但那是所有希望的起点。
　　又听得游魂担心地说：“可是，转世之后，我不会记得师父，也不会记得做鬼时候的事。”
　　她魂魄根本不全，说她是鬼是说多了，我并不纠正，只道：“转世后，师父会找到你的。”她并不知她上古遗神的魂魄，可以有办法忆起前世，可是死后这一段她的确忆不起来了，如此还要再做一次，求她原谅，让她喜欢，可是为了她，多少重复努力都要做。
　　“那师父一定要早些找到，别让小骨许了别人。”
　　眼前那淡淡虚影轻轻摇弋，其实怎样感知亡魂的气息都是极为冰冷的，但那话语中有了热度。我暗想：我怎会放过你？
　　我点头：“一定会的。”仿佛眼前出现了活生生的小骨，白衣绿裙，纯真无暇，素净可爱的脸，像山坡上小小的蒲公英，笑容甜美动人。
　　“我让杀姐姐告诉师父在什么地方。”又补充一句。
　　我愿沉浸在这梦中能多一刻是一刻，可天快亮了，她也要离去，我告诉她，在转世之前不要再乱跑了，万一出现意外又被打散了怎么办，已经等待多年，不急于一时。
　　因为她的魂太脆弱，无法领我的神识到杀阡陌处，以辨认这魔君的位置。
　　我们只能约定再见，然而，只有我能记得这约定，这已足够。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杀阡陌修小骨那一魄花了二十来年，他哪是沉得住气的人，立刻要招游魂重聚好送轮回，可一次次努力，都如拢聚青烟，好容易勉强有点影子，一秒又消散个无影无踪。杀阡陌不去想想症结何在，只一味埋头苦干，一次次耗损灵力修为，失败后又闭关再修以备下次尝试。他这样反反复复，屡败屡试，用了一百来年，说他沉不住气，这样下功夫的事却也极有耐心，想来也是，如无这等耐力，这榆木脑袋怎能修为高深，位登魔君。
　　他躲在冥界的时候终被墨冰仙先找到，又在这家伙的帮助下避开了我的寻找，此后墨冰仙留下来，与他合作为小骨结聚亡魂，可仍始终无法成功。墨冰仙自身法力并不高深，近几百年行为散淡，疏于修炼，认识浅薄，也想不出个道理。
　　终于有一天，这榆木脑袋的魔君与那个不够机灵的邪仙在一味蛮干中抬起了头，晓得要找人帮忙，自然不是来找我，他们去找了异朽阁。
　　东方彧卿转世几回都找寻小骨的消息，却无法从那堆舌头里知道小骨在何方，原因很简单，杀阡陌对他的行踪谁也没告诉，又掩藏极好。异朽阁看似神通广大，其实消息来源都有根有据，而看似一个简单的寻人，无前例可循，无法掐指一算，反而最无可奈何。
　　找到东方彧卿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有了结魂灯与聚魂盘的辅助，魂魄又气泽相吸，重聚容易许多，不过关键还是游魂初聚后，东方彧卿把握时机，神识抢先与之交流，告知她糖宝的信息，否则那游魂还是不肯回聚，可如此也花了近十年。
　　东方彧卿也没有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当杀阡陌功力大减，无力隐藏好自己的时候，我又进过两次冥界，是他用机关术帮杀阡陌躲藏隐蔽，让我次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