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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坦诚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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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中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这一日的阳光暖和,好似春天的脚步已提前到来。客栈里弥漫着饭食的香味,平凡的烟火气息是最容易让人心里踏实的。
娜迦摸了摸头,才想起自己弄丢了星斗悬珠钗。
“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玉浮山,让陵川师兄再送我一个。”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昨晚在那人面前现了原形,今天该不会满城都是缉拿我这个女妖精的告示吧?……不不不,一上午也没人来敲我的门,客栈中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清晰可闻,掌柜还忙着招揽生意,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
有些惴惴地下到一楼大厅中,见诸人神色无异,她才更加放心。
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娜迦的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觉得若没有其他顾虑,以后就是久居于此,也未必不可。越州城四围青山如画,城中河道纵横,摇橹声唤醒清晨,花气中垂下夜幕。白墙黑瓦宜入画,和风细雨好作诗。更不必说这里物产的丰饶,民用的富足,不输给蜀中蓉城;从商者虽多,但民风并不至于奸猾,只是……
只是也只能想想。她固然没有害人之心,却有害人的能力。何况畏惧异类是人的本能,怎能要求凡人有与妖物比邻而居的胆量?也许她最好的出路,乃是乘舟出海,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孤岛上?
一边吃着一种叫“小笼馒头”的点心,一边向城西走去。姓曾的大夫显然比她起得早,远远她就闻见了冰鳞混着凉血药煎制出的气味。药香飘出一里地,说明娜迦的辛苦没有白费。
她本打算去城西探视施药的情况,但因为不想继续闻那煎熬自己鳞片的味道,便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了脚步。四顾彷徨,一瞬间,那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感又袭上心头,她才知原来灵魂深处的孤独寂寞一直如影随形,那是履足闹市也不能忘却,温暖的空气也无法融化,明亮的冬日阳光也驱散不了的。深出一口气,娜迦心想:“热闹的时候觉得独处可贵,等到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才又怀念起热闹来。”
不由自主地往人多处移步过去。在一桥流水之侧,老墙上的告示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啊!”看到自己的模样果然被贴上了墙头,娜迦赶紧把脸埋进裹着小笼馒头的油纸中,然后佝着背、踮着脚,于人群的夹缝中偷偷阅读告示上的文字:
“鄙人在越州城走失小妾一名,如有寻见者,请于酉时将其带往西城门。重金酬谢。”
“简直莫名其妙,难道这越州城中,竟还有容貌与我如此相像的女子么?”娜迦满腹狐疑,低下头,从旁观人群中退出来,正要开溜,却被跟前的一双脚挡了去路。
娜迦往左一步,那人也往左,娜迦往右,那人也往右,她只得抬起头来——
凯王:“姑娘,我看那告示上的人,好像就是……”
娜迦赶紧捂住凯王的嘴,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过拱桥,隐进一条深巷中,确定四下无人了,她才松手,照旧用剑柄抵住凯王的胸口,使他背贴白灰剥落的墙面而立。
娜迦努力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道:“你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取你的小命?”
凯王:“天下之大,姑娘竟与在下偶遇了三回,可见有些缘分。既是有缘人,姑娘又何苦非要了在下的命不可呢?”
娜迦:“缘分?跟一只蛇妖有缘,恐怕不是什么幸事。”
凯王笑了笑,道:“跟一只采药救人的妖有缘,在下觉得荣幸之至。”
娜迦没想到眼前人竟然真的丝毫没露出恐惧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将凯王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人身上也有些矛盾之处。天庭骨丰隆,面呈青色,是贵人之相。但脚步轻健,武艺不弱,跟崇文抑武风气中的官僚和宗室子弟们很不一样。可要说他是军中骁将吧,他又不似那虎背熊腰的德钦——从面颈到手腕都有征战沙场的印记,可见未必立过军功。
此时从巷口冲进一道戾气,娜迦右手一晃,只出鞘了七分之一的白离剑在她掌中急速滚动,刹那间散出的劲道竟生生逼退了偷袭者的剑锋。
凯王没想到百里瑾瑜会出手,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将娜迦护在身后,冲着巷口的人吼道:“瑾瑜,退下!”
百里瑾瑜把剑撤回,赞了一句“好身手”,而后有些不情愿地遵照凯王的命令,退出了几丈之外,背对他二人的方向站着等候。
凯王转过身来,对娜迦说:“抱歉,那是我的护卫。”
娜迦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理会凯王的歉意,只是问:“那个告示,是你贴的?”
凯王点点头:“我画得怎么样?”
娜迦:“哼,你怎么不干脆把我的尾巴也画上去?”
凯王低头看了看娜迦的双足,有些遗憾地说:“因为昨晚没看清楚啊。”
娜迦下意识缩了缩脚,问:“你……你找我有何贵干?”
凯王长揖称谢:“首先,自然是要谢过姑娘昨夜的救命之恩。”
娜迦摆摆手,道:“这就不必了,要不是我挡住了你的视线,你也未必会被蛇咬。”
“第二件事……”凯王从袖中取出星斗悬珠钗,道,“在下拾到了姑娘昨晚落下的东西。”
娜迦见发钗失而复得,喜笑颜开,伸手便抓,而凯王则仗着手长脚长的优势,把钗子举过头顶,让她够不着。
凯王:“想要回钗子?在下还想请姑娘帮一个忙。”
娜迦一跺脚,道:“你这人好生无赖,才说过要谢我的恩,现在又扣了我的发钗!”
凯王:“在下确实无赖,可姑娘不也是赖掉了德钦将军对你的请托么?说是要尽心侍奉于我,怎地跟我说了几句话,就逃之夭夭了?你可对得起德钦于你的赎身之恩?”
娜迦把脸一扬,满不在乎地说:“谁要他帮我赎身了?本女妖攀垣越屋,高来高去,飞琼馆哪困得住我?你爱还不还,我无所谓,反正让陵川师兄再送我一个就行了。”
凯王皱起眉头,问:“陵川是谁?”
娜迦撅了撅嘴,道:“你又来了,谁准你问那么多了?”
凯王:“是一只男蛇妖么?”
不知陵川要是听说自己被人当做男蛇妖,会是什么表情?想到这,娜迦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不不不……他不是妖,他就跟你那护卫长得差不多,是个翩翩佳公子嘞。”
凯王好似松了口气,道:“他不是妖,我就放心了。”
娜迦:“他是不是妖,关你什么事?”
凯王:“只要他跟我一样是人,在这一点上,我就没有输给他。”
娜迦:“什么跟什么?你这人真是胡言乱语。”
凯王:“姑娘既不愿意帮忙,在下也不强求。钗子还你。只是……不知昨晚采得的生栀子是否够用?”
娜迦接过钗子,一边收入袖中,一边回答道:“自然不够,我——没什么……”
凯王:“既如此,今夜子时,城西荒山空树腹中见。”
娜迦知眼前人是个无赖,只能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有人帮忙,倒也是件好事,便应道:“好吧,荒山见就荒山见,多谢你的热心肠。别过。”
凯王却没有要“别过”的意思,娜迦一走,他就提步跟上了。
娜迦在城中七拐八拐,绕到天色将晚,见甩不掉身后的人,才不得已入了运亨客栈。
凯王一直目送她进了房门,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日落人静,而房中的娜迦却不得安宁。
她总觉得心情紧张:那个人的脸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他为什么不怕我?难道他也是妖?”
“可是他身上没有一丝非人的气息,倒是他那个护卫……有些不同寻常……”
“或许因为他的法力特别高强,所以隐藏得好?”
“那怎么一条银环蛇就差点让他归西……”
“什么‘走失小妾一名’,亏他想得出来……”
“他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要我帮忙?会是什么忙呢?”
“今晚问问看吧……”
……
夜半,城西荒山。
“我叫娜迦。”仿佛猜到了凯王想问什么,娜迦一边报上名号,一边把麻袋抛给他,“今天我们得装满这一整袋。”
凯王接过口袋,上前两步,一弯腰,掀起了娜迦的裙裾。
“啊!”猝不及防的娜迦一声惊呼,赶紧捂住裙子,紧接着给了凯王一耳光,“连妖你都敢……轻薄!”
凯王不以为意,只是问:“你的尾巴呢?”
娜迦瞪了凯王一眼:“关心我的尾巴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拿去泡酒?”
凯王:“泡酒?哈哈哈!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若是姑娘变作人形太过耗神,不妨现出真身,反正我也见过了。”
娜迦有些犹疑。因为那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她的掌心还有些发热,而眼前这人似乎一点也不羞恼,竟还让她露出本相?
娜迦:“你……真的不怕?”
凯王:“蛇无足,马有四蹄,蜈蚣百脚,皆自然故。天也,非人也,有何可怕?”
娜迦:“好……好吧……不过这样就要特别小心了,千万不能遇上那些巡逻兵。”
凯王:“遇上他们又如何?”
娜迦:“双拳难敌四手啊,我又不知道你打架行不行。”
她还不知道,这满山的卫士,今夜都被凯王放了个假。
蛇身的娜迦立起来跟凯王差不多高,她的长发似乎全不受重力的影响,好像被浮力承托着一般,于空中漂游。在遇到低矮的枝杈时,漫天张扬的红发又收缩起来,使娜迦能轻松通过。凯王见状,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捞,而那发丝竟像避开枝杈那样“逃”开了。
娜迦知道他好奇,把头一偏,让发丝攀上凯王举在半空中的右手,再缓缓松开。
凯王觉得好像被什么极为柔顺的东西摸了一把,赶紧换了一只手,命令道:“这只也要。”
娜迦无奈,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摆弄完了头发,凯王又向下看去。半透明的纱裙之下蛇鳞的亮光微闪,凯王绕着娜迦转了一圈,才发现她右前侧的腰部缺了几片鳞。因为娜迦不停地弯腰采药,结痂的伤口已然裂开,黑色的血迹印到了衣服上。
凯王:“这是怎么回事?”
娜迦却没放在心上,只说:“一点皮肉伤。”
凯王:“怎么这么不小心?”
娜迦看了一眼凯王,满不在乎地说:“谁不小心了?是我自己拔了几片蛇鳞而已。一般解火毒的药方药性太弱,我的鳞片刚好可以做药引。”
凯王:“你……”眼前人的安危,和治下百姓的性命,是否一定要分出个孰轻孰重?如果真有需要如此抉择的一天,凯王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出决断。收拢思绪,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撒了一些在娜迦的创口上,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娜迦采药的动作不停,扭扭摆摆地行在前头,一边跟凯王聊闲天:“我确实不必如此。实话跟你说,就在三年前,我还以为我是一个普通人,跟你一样,有手有脚,没有尾巴。可是呢,我的师父突然对我说,过不了多久,我的形貌就会发生异变,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还以为我会变美或是变丑,没想到我等啊等,等到了一条蛇尾,那时候,我心里害怕得要死……”
凯王:“那你的师父,就不管你了吗?”
娜迦鼻子一酸,说:“变身的时候,师父闭关了,帮不上忙。我怕其他师兄妹发现我的变化,就逃了出来……过去两年中,我躲在山里,洞里,茹毛饮血,草行露宿,昼伏夜出,受过伤,挨过饿,好几次在生死边缘醒过来时,我都希望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可是一切是那么真实,我只能学着接受。唉,谁想做妖啊?可是做人做妖,又如何能由我选择?现在好了,我的蛇鳞能救人,你说,我是不是该因此高兴呢?”
凯王没想到娜迦是做了半世人之后才妖化的,难以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人情冷暖,而求生的艰难从她嘴中说出来,又似如此云淡风轻,禁不住心潮起伏。
娜迦:“怎么,我可把我的事都讲给你听了,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么?我不想骗你,其实我猜都快猜出来了。”
低头沉吟的凯王闻言一惊:“哦?”
娜迦:“你的手下是怎么办事的?我来山上,自然是采生栀子,怎么这些早就加工好的焦栀子撒了满地?我的天心之术虽不厉害,但也能感知到这荒山四周早已没了一个守卫。谁有这个能耐在一日之间调来这么多焦栀子?谁又有那个权力撤掉这荒山的守卫?”
凯王:“我……”
娜迦笑了笑,把拾到的两把焦栀子装进凯王提着的麻袋里,说:“算了,不必说了。江湖相逢,也将相忘于江湖,知道那么多,又有何益?我已有太多牵挂割舍不下,行经越州,本是意外,也不愿在这里多生枝节。”
凯王:“你要走?”
娜迦:“所谓人妖殊途,我没有隐居闹市的胆量。不过,在走之前,看在你没有揭发我、又费了这么大劲帮我‘采药’的份儿上,你便说说看要我帮什么忙吧。若是力所能及,我愿意效劳。”
凯王:“帮什么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找机会与你相处罢了。”
他说得如此直接,倒让娜迦有些无法招架。她耳朵发烧,没了刚才的镇定。
沉默了一会儿,娜迦道:“你……你是不是想让我帮忙查一查城西百姓中毒的原因?”
凯王见娜迦没有回应自己的表白,心想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多说反而唐突,于是接过了娜迦的话头,说道:“瑾瑜认为,毒源很可能是在水井之中。我已下令让城西的百姓慎用井水,观察一些时日之后,便可知瑾瑜的猜想对否了。”
娜迦:“毒液稀释于井水之中,剂量虽小,但日日饮用,积少成多,还是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一口水井,伤害四邻,也解释了大面积中毒的现象。这个猜想,不无道理。至于这毒的毒性……没有我的蛇鳞居然压制不了,可见毒源一定十分了得,恐怕……不是俗物。”
娜迦伸了个懒腰,搓搓手上的泥灰,道:“剩下的焦栀子,便让你的手下来回收吧。我今晚要收工了,现在就回客栈睡觉。”
凯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清了清嗓子,喊道:“娜迦——”
很久没听人叫自己的名字,娜迦浑身一个激灵,回头看向凯王,问:“将府贵客,还有何指教?”
凯王:“客栈人多眼杂,你住在那里并不十分方便。要是哪天魔性大发,伤了旅客,我也担待不起。”
“你——!”娜迦一拳过去,被凯王接住。
凯王:“你看你看,就像这样,狂性大发。既然如此,不妨搬去我那儿,祸害苍生,不如祸害我一个。”
娜迦:“你说什么??”
凯王:“我已差人把你的行李都搬到王府了。”
王府?原来就算她没有猜到他的身份,他也早就不打算隐瞒了吗?娜迦心里五味杂陈,是高兴,可好像又不该高兴……
娜迦:“我……我不去……”
凯王:“怎么,王府长什么样,你不好奇吗?又宽敞,又幽静,我保证比飞琼馆有趣得多。”
娜迦:“不……不好奇!”
凯王看出了她的犹豫,朗笑一声,就像前夜那样,把她横着抱起,掂了掂,说:“这么固执,逼得我软硬兼施?嗯,蛇身好像更重些……”
娜迦:“放我下来!我不去!”
凯王:“只要你答应住在王府,城西的百姓需要什么,你只管开口,我尽量去做。”
娜迦仅存的理智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