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零一 ...
-
她从深渊中醒来。
她甚至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个梦。黑暗,无尽的,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包围。她想说话,但黑暗堵塞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出声;她想挣扎,但黑暗如湿粘的沼泽包裹她的四肢,让她无法动弹。
举目四望,这片漆黑的空间仿佛宽广无边,空阔得让人害怕,但转瞬间,她又觉得这地方狭小闭塞,而黑暗正从各个角落向她汹涌而来,直到将她淹没。尽管目不能视,但她仍能觉得如淤泥的黑暗正漫漫地涌过她的脚趾,她的膝盖,她的腰际……黑暗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和冷酷,即使她祈祷,即使她用无法出声的嘴痛哭,它仍旧不为所动,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向上,直到将她完完全全地淹没。
当潮湿而冰冷的感觉漫过她的脖子时,她开始尖叫。
而这一次,尖叫声确实在她的耳边回响。
她醒了。
然后,代替黑暗出现的,是一片迷茫的空白。
“我是谁?”这是她醒来后第十二次询问前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了。
他们走在一条不知名的乡村小路上,刚刚离开的小村子虽然贫穷破败,却异常的热情好客。发现她醒了后,旅馆的女侍叫来了热情洋溢的老板娘。有着通红脸蛋和姜黄色卷发的大婶开心地递给她烤得松软可口的蜂蜜蛋糕,然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开始诉说他们的谢意和歉意。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个包括了突然袭击的强盗、见义勇为的骑士和不幸被卷入的少女的复杂故事,空白的脑海中找不到一丝能够印证这个故事的痕迹,对方灼热的体温让她不由自主地只想着将自己的双手抽离。正当她畏缩着向墙边靠去时,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房间里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张陌生的面孔从门后出现,刚刚还热情洋溢地讲着故事的大婶立刻停下了话头,转而欢迎此人的到来。进屋来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黑发青年,那与梦中的黑暗相类似的色彩让她悄悄地打了个哆嗦。高个的青年有着端正的眉眼和缺乏神情变化的脸庞,他对大婶的欢迎和感谢报以一个客气疏离的点头致意,然后便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走到了她的床前。
“你醒了。”他对她说,无波无澜的语气表示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青年居高临下地看她,让她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那双紧盯着她的黑色眼珠如同玻璃制成般了无生气。漆黑的噩梦和尖叫又一次涌上她的心头,她颤抖着转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眼神,低声道:“我不认识你。”
角落里的老板娘发出一声抽气的惊呼,她赶在热情的妇人下一句关心的话语之间挤出新的话语:“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重复,像学舌的鹦鹉在练习新学会的句子。
而与青年的平静相对比,好心的老板娘却惊慌失措。
“哦,我可怜的亲爱的,”妇人向前几步来到她的床边,粗壮而滚烫的双手握住她的双手,女人脸上同情和怜爱的表情仿佛她是只折断了翅膀快要死掉的小鸟:“我就知道可恶的山贼下手又重又狠!这群该下地狱的混蛋!哦,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记得呢?你怎么能忘记他呢?”
他?顺着老板娘的眼神,她看向俯身注视她的青年,黑发男人陌生的脸上没有一点能够让她记忆复苏的提示:“他是谁?”
“哦,上帝啊,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老板娘深吸口气,多愁善感的眼角已经溢出闪闪的泪花:“我还记得你两刚踏入村子那天的样子,你们是那么的般配……你知道吗亲爱的,你昏迷的这几天一直都是他守在你的床前照顾你,结果竟然……”
好心的妇人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她宣布道:“可怜的孩子,他是你的……”
“朋友。”青年接口道。老板娘愣了愣,擦去泪花的手指还停留在眼角,在片刻的思考过后,那满怀同情的神色又一次回到妇人胖胖的脸上,只不过这次,对象已由她变成了黑发的青年。
“温蒂,”青年喊出老板娘的名字,继而指了指愣在床上的少女:“能给我们几分钟私下里说话的时间吗?”
“好的,好的。”老板娘一边站起身一边附和道:“我这就给你们这对,呃,朋友一点私人的空间。”浆洗后的白色围裙擦过地板发出沙沙声,老板娘打开了房间的木门,在离开前回过头对他们道:“我这就去请村长大人和医生过来,你们在先这里好好叙叙旧。”
当系着围裙的身影消失在扶梯的尽头后,黑发黑衣的男人无视女孩的尖叫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
“我们该走了。”他说。
“为什么?”她尖声质问。
和在那之后的无数个问题一样,女孩的质问没有得到回答,男人只是无声而强硬地赶在有人来之前将她带离了那所温暖狭小的旅馆,在片刻之后,他们离开了村子。
在试过各种无用的反抗、挣扎、质疑和偷溜后,她终于妥协,乖乖地坐在男人从马厩牵走的铅灰色马上,只时不时提出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并抓住一切机会试图往远离身后人怀抱的方向挪一挪,却总是被按在肩头的手阻止。
“小心。”每当她在马上乱动时,男人会少有地出声警告她,随即便闭上嘴,无视她一路来提出的各种问题。
“喂,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吗?”这是她第二十次试图提起新的话题,距离他们离开村子已过了数个小时。离开时还在中天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傍晚的凉风吹过女孩的脸颊,带起她蜜色的鬓角,也带来一丝久违的好心情。
尽管一路来男人的举止让她不可抑制地觉得可疑,但毕竟到目前为止他并未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而如果热情的老板娘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话,他不但是从山贼手里拯救了村子的英雄,也是她唯一能依靠的朋友。
已经习惯了身后人的沉默的女孩并未指望能够得到回答,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青年竟低低应了一声。
“是的,”他轻声道,她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却直觉那张冷漠的脸上应该挂有一个浅淡的微笑:“我们的确是朋友,在很多很多年前开始……”
“那!”她急切地开口,期待对方能够给出更多的回复:“那你一定知道我叫什么,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吧!”
他并没有回答。
长久而熟悉的沉默尴尬地笼罩二人,刚刚那难得的交谈如同夏日的薄雪在阳光下飞速地融化,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女孩几乎有些愤恨地咬着嘴唇:“求求你了,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她说,声音里带着不安和颤抖:“哪怕是骗我也好,求求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心中那个自醒来后就让她心慌的空洞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记忆空白让她觉得孤独无措,她已经不奢望青年能告诉她过去的人生和未来到底要去向何方,但她是如此地迫切地需要一个名字,需要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就好像一个落水的人需要一根能让她在宽广无边的海洋上支撑自己的浮木,那是她的希望。
“求求你,”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祈求他的怜悯:“如果你不想说,编一个名字吧,骗我吧,怎么样都好,给我一个名字。”
但那冷静而可恨的男人脸上波澜不惊的面具没有露出一丝裂痕。
“我不会编一个名字给你的。”他平静地陈述:“我的誓言不允许我撒谎。”
“我决定了,”那一天晚些时候,在他们勒马停下来生火休息的时候,她对依旧少语的青年说道:“既然你坚持不告诉我我的名字,那我就自己想一个新的好了。”
对方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甚至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但这并不能折损一丝一毫女孩突然涌起的高昂兴致。
“艾琳,”她对正在用火石和四周找来的干枯枝条生火的男人宣布道:“我的新名字就叫艾琳了。”
“从今天开始,”她跟在准备干粮的青年身边继续喋喋不休道,像一个小孩子炫耀自己的新玩具:“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你就叫我艾琳吧!我可是想了很久呢,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好名字?”
她一直在谈论自己的新名字,直到他们吃完晚饭,直到她在溪边洗完手脸钻进铺好的临时的床铺,直到青年坐到火堆前开始守夜。
在青色和橙色的两轮月亮相继爬上天空正中央时,她突然道:“对了,我也给你想了个新名字。”
在朦胧的睡意的催促下,她并不确定青年有没有做出反应,但那篝火边的黑色的人影似乎微微僵了僵。
“海登。”她在睡着前悄声呢喃道:“我喜欢这个名字,能让人想到十月的天空和家乡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