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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对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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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后,贺兰籍就不再让丰年出去买吃的。不仅如此,就连厨房送来的那一碗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她也一口不沾。婆子们天天从门前递进来,她老老实实接了,后脚就翻了碗,把稀粥一股脑倒进马桶里。
张婶子和丰年还以为贺兰籍给关出毛病来了,吓得要去求郭姨娘,好给贺兰籍请个大夫来看诊。
贺兰籍并不解释,只一次次让丰年去打听邓家人什么时候上门。
听说邓家人已经和二太太夏氏商量好,三日后就一同来三房,一起对账,贺兰籍就连口水都不肯喝了,夜里还一直熬着不肯困觉,几天下来,一张鹅蛋脸便青白死灰,像是个大病之人。
因为邓家要派人来对账,贺三爷一大早就带着伴当避出去了——他不乐意见邓家人。
邓家婆子将带来的账册摊开,摆在桌案上,邓家的账房和夏家的账房一人一个算盘,坐在堂中拨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夏氏和邓家舅太太坐在花开富贵落地大屏风后头,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吃茶。
等两家的账房对完账目,签上双方的名字,夏氏和邓家舅太太也让丫鬟取出两家的私章,在账本上盖下印戳。
邓家舅太太见正事已了,笑道:“好歹来一回,也该看看外甥女去。”
自从邓氏入土为安之后,这也是夏氏头一次来三房,她本不愿多管三房的内务,可如今三房没有正室太太,她也只能越俎代庖。见舅太太要看贺兰籍,也起身跟着道:“我也和舅太太一道,看看五娘去,她实在是孝顺得很,每天为母哀思,总不见她出门。”
一行人到了小院前,郭姨娘带了丫头婆子,想要拦着不让舅太太进门,夏氏一个眼风扫过去,郭姨娘吓得一噎,连忙灰溜溜让到一边,又悄悄差人去外头寻贺三爷,喊他回屋。
贺兰籍早听到消息,颤颤巍巍靠在张婶子身上,给夏氏和舅母请安,人还没站稳,就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夏氏连忙唤人去请大夫,几个丫头抬起贺兰籍,将她挪到里间床上。
房里只有一张架子床,一张案桌,四把圈椅,两张板凳,一架屏风,床上衾被单薄,悬着青白床帐,几案上只有一只铜炉,供着邓氏的牌位,一应器物都无,犹如雪洞一般,清冷素净。
舅太太气得脸上雪白,指着邓氏的牌位道:“不晓得府上原来这般重规矩,外甥女才几岁大,就是守孝,也不该让她住这样的屋子,索性不如让她剃了头发,去庙里给她母亲念经,总比让人作践清净!”
为着贺三爷的亲事,夏氏不晓得操了多少心思。当年贺、邓两家定下儿女盟约,两家老太爷都满意得很。没有想到贺三爷后来一眼瞧中了郭姨娘,闹着要去邓家退亲,老太爷不肯答应,硬逼着贺三爷娶邓氏过门。成婚头一年,贺三爷和邓氏也好过一阵子的——不然邓氏也不会生下贺兰籍了。那时候贺二爷和夏氏还私下里议论,说到底是老太爷的眼光精准,哪怕有些波折,但总归是不会出错的。可等老太爷病得不省人事,贺三爷不声不响的,就把郭姨娘给偷偷抬进门当了二房,老太爷没了之后,贺三爷就愈加任性,而邓氏和贺三爷大吵一架,自此以后便缠绵病榻,诸事不管,一心求死。
夏氏作为二嫂子,起初还诚心想劝和贺三爷和邓氏,后来见贺三爷竟和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既不讲道理,也不讲情分,气得再不肯和三房来往。
邓氏一死,贺兰籍落在郭姨娘手中,必定过得不如意,夏氏心知肚明。她前头才给各房送了丫头使唤,因为丫头的月例都是公账出的,所以大房的大太太唐氏巴不得多挑几个,好占些便宜。等轮到三房,夏氏特意交待,要给贺兰籍两个丫头使唤,三房却只给贺兰籍挑了一个,这一个还只伺候两三天,就让郭姨娘打发去做粗使丫头了。
是以,今天就算舅太太没打算进来探望贺兰籍,夏氏也会率先提起话头,引舅太太进门——夏氏脾气急,受够了贺三爷和郭姨娘这一对痴男怨女,不愿再为贺三爷的糊涂补锅。要么敞开大门,让邓家人来闹上一场,把贺兰籍接回邓家去教养。要么一刀两断,把贺兰籍带去大房或是二房养着,总归是不能把她留在三房等死的。
丫头请来的大夫是年年来贺府为一家人看脉的熟人,他在城中坐馆,来求药的都是本地老百姓,自然十分注重自家名声。才一搭脉,就晓得贺兰籍是营养不良、过度饥饿所致。因晓得贺府的名声不差,当下也不藏着掖着,皱眉向夏氏和舅太太道:“府上孝女虔诚,可到底年纪还小,不该这般损毁自身,若是饿出毛病来,调养不及,以后恐怕会成大症候。”
舅太太听了大夫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把丰年和张婶子叫到跟前一番盘问,听完张婶子一通添油加醋的哭诉之后,舅太太更是气得怒火中烧!
顿时把眼圈一红,冷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宰鹅杀鸡,恁穷的人家,也给家中孩儿买上一刀猪肉解解馋,我家外甥女却恁的可怜,亲爹伙同小老婆,打算要活生生饿死她咧!”
夏氏虽然懒得搭理贺三爷,但也不能让舅太太坐实贺三爷不慈的名声,连忙劝解道:“舅太太莫急,想是弟妹忽然间撒手去了,内院无人主事,小叔子一个大老爷们,哪里懂得这些繁杂琐事,一时照管不到,这才委屈了侄女。”
舅太太冷笑道:“二太太休说这些,丹阳城中,哪个不晓得,府上三老爷看我们邓氏很不顺眼呢!当年求亲的是府上,可不是我们邓家上赶着非府上不嫁的。好好一个小娘子,身强体壮的,在家一顿能吃两碗米饭,敲锣打鼓、几十台嫁妆嫁来你们家,说病就病,说没就没了。外甥女如今眼看也活不长久,倒要请教请教贺先生,他教书育人,人人都称他是丹阳城读书人的楷模,亲弟弟作践嫡亲女儿,又算得甚么?”
夏氏听到舅太太提起邓氏的嫁妆,心里明镜儿似的:邓家对邓氏这个外嫁女也不怎么在意,说来说去,还是看重邓氏身后留下的嫁妆。
两位当家太太一个动怒,一个在一旁劝解,大夫留了个温补的药方子,早早带着药童告退——家务杂事,还是不好对外宣扬的尴尬丑事,他们还是少听些才好。
一时贺三爷家来,听见舅太太为了贺兰籍哭闹,竟也不急,甩了甩袖子,冷淡道:“她是我贺家女儿,好不好的,干邓家甚么事?”
别说舅太太当下就变了脸,就是夏氏,也气急反笑:贺三爷是天生的孤拐性子,还以为贺兰籍是他的亲生女,生死便捏在他手里,他要贺兰籍死,别人无权置喙。
舅太太方才哭上那么几句,还真没打算和贺家人大闹一场,不过是把话说重些,叫贺家人不敢再磋磨贺兰籍罢了。没想到贺三爷竟然如此坦荡,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就认下谋害亲女的罪行,不由得勃然大怒,指着贺三爷,一字一句道:“好一个贺三爷!”涂了红蔻丹的指甲,差点戳到他眼睛里去。
就连夏氏,也怔了一下,连忙着人去学堂喊贺二爷家来,贺三爷如此不管不顾,实在出乎她的意料,看来这个小叔子不仅是块臭石头,里头还裹了一副黑心肠:夏氏原以为,郭姨娘才是作践折磨贺兰籍的主犯,贺三爷不过是纵容姨娘的帮凶罢了,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亲爹,自家的骨肉,也狠得下心?
邓大舅不在家中,家里几位郎君,正是争勇好斗的年纪,听说母亲在贺家与人争执,怕母亲势单力薄,叫贺家人欺负了,当即叫上十几个堂族兄弟、叔伯,提着家中妇人捶洗衣裳的大棒子,赶了几辆大车,冲到贺府三房门前,吼声震天,闹着要和贺家人拼命。
贺大爷本来是个撒手掌柜,正窝在房里和小妾调笑呢,听说邓家又和自家闹上了,不情不愿走出来,一看邓家的声势,吓得目瞪口呆,躲在门后,不肯出头,只一叠声唤人去喊贺二爷来主事。
贺二爷带着学生们急匆匆赶回家,好说歹说的,才把邓家几个喊打喊杀的小郎君劝进门,好茶好饭一顿招待——贺二爷在丹阳城的名声很好,邓家虽没有读书人,但见着贺二爷出来斡旋,还是给了他这份面子。
贺府外面本来围了许多看热闹的闲人,街坊邻居都揣了瓜子、花生,搬了板凳马扎,占了个好位子,预备看一场大戏,没想到邓家人声势浩大,转眼就偃旗息鼓了,不过这也属常情:两姓都是在湖州世代族居的本地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和另一家彻底闹翻。娘家兄弟呼朋引伴,打上姑爷家的门,还不是为着自家闺女撑个场面,又不是真要动刀动枪闹出人命。
贺兰籍悠悠醒来时,舅太太、二太太夏氏和大太太唐氏都坐在床前。院子外面依稀传来一阵喧嚷嘈杂,那是贺二爷在安抚邓家一群满腔怒火的半大少年们。
贺兰籍不说话,也不流泪,空洞洞的双眼,在几个妇人身上打了一个转,一副生无可恋的绝望情状。
舅太太一边骂贺三爷,一边说要把贺兰籍接回家去住。
大太太唐氏只是和稀泥,其他的话一句都不多说。
二太太夏氏看了一眼邓氏的牌位,叹了口气,道:“五娘身子弱,该挪个清净地儿好好将养,刚好伯娘家空房子多,伯娘正嫌家里寂寞呢,五娘不如搬到伯娘家来,咱们娘俩也好一块做伴。”
大太太唐氏飞快地瞥了夏氏一眼,面露喜色,插嘴道:“正是正是,五娘,你大姐姐也总想着你呢,每次她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玩的,都要念叨你一回。等你搬到你二伯娘家,大伯娘就叫大姐姐过去陪陪你,你们姐妹好好亲香亲香。”
夏氏再料不到大太太唐氏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想着占便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让贺兰品住到二房去,夏氏这么个大方人,自然不会亏待自家大侄女,给贺兰籍买什么,就得给贺兰品照样买一份,唐氏正好可以省一笔嚼用。
上辈子邓氏一族和贺家彻底闹翻,他家着人来抬走邓氏的嫁妆后,贺兰籍就没见过舅舅和舅母。邓氏生前因为嫁得不如意,和娘家兄嫂闹得很难看,之后不论在贺家受了多少委屈,都不肯回娘家求助。邓大舅和舅太太,对贺兰籍,又能有多少真情实意?虽然他们夫妇俩的心地都不算坏,但假若贺兰籍真的跑回母亲的娘家住,天长日久的,难保邓家人不会嫌弃她累赘。
更何况,去了邓家,以后就不能再见到三表哥了。
至于贺家出了一位王妃娘娘,贺家小娘子都跟着面上有光这样的盛事,错过便是错过,倒没甚么要紧,左右不是贺家本支的喜事,从没见过面的远房堂姐,和他们这几房没甚么相干。
可三表哥,却是一定要再见的。
贺兰籍拿定主意,靠在枕上,对着二太太夏氏,轻轻点了点头。
解脱竟然如此简单,张婶子和丰年都喜极而泣,高兴得满口念佛。收拾好包袱走出房门时,两人都一脸如梦似幻,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应种种。
婆子背着贺兰籍出门,贺兰籍趴在婆子宽阔的背上,半眯着眼睛,最后看一眼这间将她煎熬至死的小院落,院子里的枣树,花池子里的黑泥,斑驳的木门,熟悉得仿佛镌刻进心底的草木,都一一从眼角划过、落在身后,她心里不仅没有丝毫兴奋快意,反而只有无限疲惫。
上辈子若是也这么闹上一闹,是不是也能逃出生天?
喔,不,当时邓氏一族已和贺氏彻底交恶,张婶子不在她身边,大房、二房和三房疏远,她身无分文,又始终对生父贺三爷抱着孺慕之情,也许大闹一场,不仅不能改善自家处境,反而会让贺三爷和郭姨娘的手段更加肆无忌惮。本来是打算关着她,熬着她,不仅能生生耗死她,还能尽情享受折磨她的乐趣,末了还可以推卸掉责任,不必良心不安,不怕她的孤魂夜半敲门。若是她不肯认命,哪个晓得贺三爷和郭姨娘还藏了什么快刀斩乱麻的后招?
偷偷托人向邓家求救,也没甚大用——贺三爷是她的亲爹,无凭无据的,不论闹成什么模样,最后她还是要落到贺三爷手里。旁人就算晓得她是让亲生父亲给治死的,也没法子。
贺兰籍眨眨眼睛,将两颗沁出的泪珠绞碎在浓密的眼睫之间,上辈子她的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这一世她早对自家起过誓言,绝不会再掉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