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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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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萱放下他的电话后,足足在电脑屏幕前愣了一个钟,方想起下午和客户有一个会
议,看着面前的一大堆文件,却还是怎么也理不清思绪,想抽出左手旁边那叠文件
下英文备忘录,一不留神又撞翻了咖啡杯,尽数将咖啡倒在白衬衣上,一时手忙脚
乱,秘书也急急跑过来帮她清理。看看表已差不多是午饭时间,匆匆抓过手袋下楼
去买午饭,心里想顺便要再去买件新衫。在走廊上遇到隔壁的美国同事Joe, 他看到
佩萱身上的咖啡渍大笑道:“萱,怎么你每次穿白衬衣都会将咖啡倒到身上。”平
日总喜欢和他斗两句嘴,今日却七魂中己去了四魄,只是笑笑匆匆而过。
已是十月天,香港依然是遍地流火,今日总算是晴了天,不象八九月时湿热郁闷,
每日都是黑压压的台风天。那时佩萱刚到从美国到香港,办公室的大玻璃窗正对着
乌沉沉的海面,坐在室内看到雨一点点打到玻璃上,只是觉得似乎永远都等不到天
晴,那份孤寂一点点侵进来,如同室内温度调得太低的空调,暑热天也是凉到了骨
子里。
佩萱只走了几步,已远远听到有音乐身传来,这才想起又是周末了。交易广场周末
照例有乐队在表演,唱的是Notting Hill里那首You got a way with me。周围坐
着站着的尽是中环西装革屡明眸皓齿的上班族。虽是难得的好天气,但空中仍有薄
薄一层雾气,不似北京秋天的天高云淡,纽约的通透澄明。音乐拖慢了佩萱的脚步,
一阵风过,隐隐送来咖啡的香气和阳光的干燥味道,立在风中,觉得正午的阳光蒸
腾起了心里几个月来积累的阴湿郁闷。只是如果能请华人歌手唱唱国语歌就好了。
那些老歌,在香港是听不到的。佩萱上个月去北京出差时在一家酒吧却意外的听到
了读大学时流行的那些歌曲,一时之间只觉得心旌神摇,泪已是险险要跌落,那段兵
荒马乱的岁月已是刻在骨子里了。不知他竟会在香港,昨天听说这件事时还在想什
么时候打电话给他好,没想到今日已接到他的电话,声音似乎一点没变,上次见他
已是五年前,这五年间佩萱拿了两个学位,去了七八个国家,还是觉得不过是弹指
一挥间。
佩萱到连卡佛买了件新衬衫,抬眼又看到一条Max Mara 浅绿的麻质长裙,裙边是不
规则的疏疏落落几朵白色荷花,想到晚上要和他一起吃饭,虽是很贵也买了下来。
自然以她的收入来说,这件裙也算不了什么,佩萱的香港同事一件Philosophy 的晚
装闲闲的就是一万元盛惠。只是装扮也要时间心情,还要有人来欣赏,难不成周末
穿了在家顾影自怜不成。
一下午只是恍恍惚惚就这样过去了,七点多关上门换下套装,新买的衬衣配那条淡
绿长裙倒也合适,衬衣的领口开得恰到好处,不是方方正正的古板,但也不至于是
烈焰红唇的妖冶,颈子上是圆润晶莹的一串珍珠。耳上也是一般大小明珠。佩萱拿
起镜只微微上了点口红,只是不想让他看到刻意装扮过的痕迹。昨日加班到半夜一
点,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黑影,再好的眼霜粉底都掩不住,佩萱不由轻叹了口气,想
起在大学考试时即使是起五更睡半夜,总是一双清亮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现在偶
尔熬个一夜半夜那印痕却久久下不去,真是岁月不由人。
佩萱卡着点到了元浩选的日式餐厅,他却已是坐在桌边,看到她时似是怔了怔,方
才站起身来,两人含笑握了握手,佩萱心里此时反倒平静异常,同往日接待在香港
偶尔过境的不关痛痒的朋友没有什么区别。一时暗想自己真是中了翡翠台八点档煽
情剧的毒,原以为久别重逢时多半会涕泪交流。
两人聊了聊别后情景,讲了讲怎么又会分别到了香港,唏嘘之余,元浩说道:“你
变化倒是不小,几乎没有认出你来。你留了长发。”佩萱微微地笑了,心里是淡淡
的欢喜,是啊,她变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羞涩笨拙,不知所措的十八岁女孩,
只是她一直留长发,不过以前是马尾,现在长发垂肩而已。在学校里一直羡慕青青
倾泻而下的长发,佩萱的头发本有些偏黄,天生有几分卷曲,再加上头发又多,如
果不束起来如同杂草一样四处飞扬,所以以前一直是规规矩矩的马尾辫。工作后才
发现现在科技发达,长发如水的代价原来只是一下午在发型屋的无聊时光,负离子
一出,城中个个女孩都是鬓发如云。佩萱将头发烫直了又染黑,长发如丝缎柔柔地
垂在肩头。佩萱工作后,瘦了许多,以前有少少婴儿肥的圆脸,成了标准的瓜子脸,
尖尖的下劾,反到衬出了一双明目顾盼有神。是的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比如以前
他从不曾留意过她,而今日三句话他就提到了她的发。佩萱闻得到自己转首之间长
发扬起时散出幽幽的薄荷清香。
这家餐厅是典型的香港式日本餐馆,饭是不中不日的猪扒饭,茶虽是绿茶色泽却不
够碧净澄透,茶具碗碟也丝毫没有日本菜的精致,门口是本地女孩穿着简易和服大
声用蹩脚的日语叫着“欢迎光临”。真正的日式餐馆不是这样,前菜是要配了菊花
绿叶的,侍卫是轻声静气的,只是地道的日本菜是要到日本去吃的,佩萱每年都要
去一次,除了大快朵颐,也会买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饰物。此时正是晚饭人流如潮
的时候,前后左右坐满了人,一时嘈杂起来,只见元浩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是断
断续续,听不真切,佩萱一手玩弄着手里的茶杯,只是望定了他微微的笑,心里想,
这么多年又隔了那么久,怎么一下就会又遇见了呢。
佩萱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大三时的初夏时分,大三功课闲了许多,因而参加了一个戏
剧社,一次在荷塘边的草地上聚会时遇见了他。佩萱一直想不起第一次见他是什么
样的场合心情,只记得第二次戏剧社活动时,目光却一直在人群里找寻他,眼角余
光远远望到他走过来,心只是一下一下跳得慌张没个着落,这里却还是有一搭没一
搭和青青瞎聊着,他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当时佩萱只是想着同他说些什么,没有
注意他的眼光转向了身边的青青。佩萱一直记得那夜是满月,夜凉如水,暮色里望
得到远处荷叶上锁着道银边,佩萱穿了条白绵稠半截长裙,在月下泛着微紫随风轻
曳,风里有槐花和青草混杂的异香,夹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的眼睛一如夏
夜露水映着满天星光。佩萱其实一直不喜欢男孩子吸烟,只是见到元浩后,所有心
里关于男朋友的标准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佩萱在青青和他在一起之后,细细一
遍又一遍想三人遭遇的每一个回合,这才发现原来元浩在初见青青时已是留了心。
虽然她先看到他,但到底感情是没有先来后到之说的,年青时双目不染俗世尘埃,
喜欢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道理,而佩萱的一见钟情在给了元浩后就再也没有重来过。
青青和元浩正式开始拍拖是认识半年多后,这半年期间是两人的等待试探期,因为
她是青青的好友,聆听青青的心事自然是责无旁贷,每次青青见到元皓后都在
熄灯时钻到她的蚊帐里,细细讲她和他的见面,缠着佩萱一起分析他到底对她有没
有意思,说困了,她回到上铺,不一会儿微微的鼾声传来,佩萱这里却辗转反侧不
能入睡,不知不觉泪已是满腮。大学时熄灯后的卧谈会,同舍女友一个个轮流讲一
个爱情故事,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书上看来的,那些有缘无份,有份无缘,无
缘无份的故事听了太多,佩萱心上的凄惶只是越来越多。同舍的姐妹们依然是爱得
轰轰烈烈,义无反顾,佩萱在大四那一年却象是突然发现书中乐趣,一口气拿下了
若干奖项,又跨专业考上了本校一名名教授的硕士。毕业是众人一时作鸟兽散,佩
萱只是换了间宿舍,样样照旧。青青却没能争到留京名额,要回烟台,但元浩的父
母已帮他在上海找了一份优差,那时佩萱看两人天天煎心,情到深处亲极反疏,
有时又要作两人之间的调解人。佩萱这时心里反道平静下来,真心实意希望两人能
天长地久。究竟不是自己的缘分,强求也没有用。
最终青青还是回了烟台,元浩去了上海,青青走时对佩萱说三年内她一定会和他结
婚,到时一定要佩萱作伴娘。青青手上拿着两人的照片,眼里是满满的泪,佩萱
轻轻和她拥抱说一言为定。两人走后,佩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了很久,一
天内友情和朦胧的爱情都远去,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世界瞬间又成为她孤身一
人。后来佩萱在美国听到青青结婚的消息时,心里暗叹年青时觉得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原来可以是致命的错误。
佩萱回烟台后不久,两人的关系就开始危机重重,感情是没有变,但架不住两人的
家庭都加入了这场两地情缘。佩萱是家里的独女,父母都希望她留在身边,元浩那
边是书香门第,一个姐姐已在美国,父母一心希望他也去美国深造,深圳那份外企
的差事本来也是给出国铺路。青青那边看别人出双入对,寂寞难遣,打电话给佩萱
说如果元浩爱她就应该到烟台来工作,佩萱说:“青青你不可以这样想,男人终究
是要有自己的事业的,否则你也不会喜欢他。”青青在那边静默了良久道:“我知
道,但我很想念他,我经常担心他在那边会不会有其他女朋友,我要瞒着父母和他
来往。昨天这里下大雨,个个女孩都有人来接我,除了我,我只是太累了。”
佩萱心中暗想,难道她不会自己借把伞走,却终未说出口,青青却似乎读懂了她的
沉默,叹道:“佩萱我不同你,你那么独立,你是不是还是一个人,你难道不觉得
寂寞?”佩萱只是愣在了那里,她也想作藤萝,身边却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
寂寞如网,那张网漫天漫地洒下来,任谁也是无处可逃,青青可知她的寂寞就象那
首歌中唱的:“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
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元浩曾来北京出过几次差,每次都会来看看她,请她吃顿饭,两人天南海北不着边
际地聊聊。关于青青的话题总是很小心的避开,佩萱心上不免有几分惋惜他终还是
没有将自己当作好友。只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看她,也许他怀念的是那段岁月,
看到了依然在校园里的佩萱时他会微笑,那笑浅淡飘渺,转瞬即逝,佩萱知道这时
他会觉得自己依然是旧日的学生,身旁坐着的是青青,桌下两人十指交缠。
最后一次元浩来看她时,佩萱已即将赴美留学。这时青青和元浩已是走到了尽头。
元浩却依然是只字不提两人之事,最后告别时突然说:“如果她能象你一样就好了”。
佩萱知道他是指希望青青有她的成就和坚强。佩萱听到这句话突然为自己悲哀起来。
他永远不会知道是他成就了她. 虽然她也曾愿为了爱放弃一切,只是没有人知道,所
以也没有人会去珍惜。
青青结婚时,佩萱已在美国,佩萱在电话里告诉她青青没有办法去参加,因为机票太
贵,青青说不用担心,已找了其他人作伴娘。佩萱记得青青曾一直说要作六月的新
娘,没想到婚礼却定在春节。大学时看言情小说中了毒,人人都想作六月新娘,那
个季节原本就是鲜花如锦,长裙飘逸。放下电话,佩萱想原来毕业已经四年了,仔
细回忆青青和元浩分手的理由,似乎没有一个是足够的理由。或许除了她,已没有
人会关心真正的前因后果,一份感情来时和去时同样没有道理。只是对元浩和青青
来说,是否所有的忧伤真得都可以忘记。
佩萱记得那日纽约才下了大雪,四处白茫茫冰冷一片,空中有雪花从灰朦朦的天空
不断徐徐坠落,佩萱露在外面的眼眉一片冰凉,睫毛上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佩萱想
他们每个人都没能信守自己的承诺,他们终于分了手,而她也没能如约去做她的伴
娘。佩萱走在路上,身边一闪而过的昏黄的灯柱照亮了前后左右一串串脚印,一时
想日出之时这雪总会化尽,脚印也终会无处可寻。如果人的记忆如同冬雪该有多好,
春天来时一切又可以从新来过,只是似乎感情更似这飞雪,再白再纯再厚再深,终
是要化为一江春水,消逝得杳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