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大漠辰星 ...
-
一、
出了湘北边关荆梧,是片万里荒漠,沿商道而行,一路通往海城陵南。
唯一的客栈就在这片沙海的中央腹地,往来歇脚解渴的商人都是知道这家无名小店的。
客栈老板流川枫是个冷眉冷眼的年轻人,模样生得清秀,不过从来不笑,难得说话,大多时候都坐在柜台里打盹,有客人来也从不接迎,一看就是个不会做生意的主。
店里只有两个伙计,是对夫妻。
女的叫彩子,样貌明艳动人,但是性格泼辣的很,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没人能从她身上讨到半分便宜;男的叫宫城,个头矮小,眉目普普通通,厨房里的事都归他负责。
客栈已经有些年头了,加上风沙侵蚀,看起来愈加老旧。
笼在落日中,看起来十分孤寂。
二、
这天天气出奇的闷热,店里空空荡荡地,还没生意。
彩子闲来无事,坐在店角阴凉处,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磕着瓜子,她抬眼看了看流川,趴在柜台上,睡得口水直流,嘴里说了句:“这死孩子天天睡怎么就睡不够!”
宫城从后厨捧着切好的西瓜走来,嘴里说:“他啊,客人不懂招呼,帐不会算,菜不会买,活脱脱就是个撒手掌柜。”
忽闻门外传来马嘶声。
彩子起身张望,见不远处的黄沙中果然有人策马而来,吐掉嘴里的瓜子壳,理了理衣襟,说道:“有客人来了,我出去接迎。”
三、
来者风尘仆仆,手里握着把长剑,顶着一头乖张的朝天发,笑容却煦如暖阳。
彩子从他手里接过马绳,问道:“客官是喝茶还是住店?”
那人却答非所问“我还真没想到,这无名小栈里竟还有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彩子呸了一口,说道:“客官你就别埋汰彩子了,我这粗手粗脚的哪里好看了。我先把你的马儿牵到厩子里,您先去屋里歇歇脚!”
朝天发进了客栈,冷冷清清的,只有柜台上睡着个白衣人。
走上前,扣了扣台面:“掌柜的,给我沏壶茶,来几个馒头。”
等来的只有一阵沉默,对方毫无反应。
他不由地加重了手中力道,又扣了几下。
流川被吵得心烦,嘟囔了一声,抬手一拳,冲他挥去。
朝天发有些功夫,抬掌就接下,顺势把流川拉了起来,嘴角噙笑:“掌柜的不招待客人就罢了,怎么还打人?”
流川挣开他的手,揉了揉眼睛,低低骂了句:“白痴。”
朝天发嘻嘻一笑:“我不叫白痴,在下仙道彰,掌柜的怎么称呼?”
四、
彩子的咆哮声陡然响起:“流川枫!我让你去添置些干草你又当耳旁风啦,马厩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懊恼地叹口气,“一会又得我跑一次!你这个当掌柜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在房里睡觉就是在柜台睡觉!不成,我要加工钱!”
流川挠了挠头发:“银子不都归你管了。”
彩子气结,抬手给了他一记:“我们夫妻二人碰到你真是前世造孽!”她骂完流川,回头对朝天发赔笑道,“客官你别介意,我们这个掌柜啊,简直就是个小祖宗!来来来,去那边坐,我给你沏茶去。”
朝天微微一笑:“彩子姑娘唤我仙道就行了。”他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元宝,递给彩子,“麻烦彩子姑娘给我安排间避光的房,我想在这住上几天。”
彩子搓了搓手,说道:“我们这小本生意,那用得着这么多银子,公子给些碎银就成了。”
仙道将元宝塞道彩子手里:“无妨,余下的银子给我加些酒菜,再说我那马儿胃口也大得很,总不能让你们做亏本买卖。”
五、
仙道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
见站在柜台里的人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方向,确切的说,是看着他手里的长剑。
他心头一怔,走了江湖这么多年,好像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眸子,身后是浊浊黄沙,显得愈加漆亮起来。
笑道:“流川大掌柜是否对我手里的剑有兴趣?”
流川哼了一声,撇过脸去。
六、
仙道是个剑客,浪迹江湖,有些名气。
与他比过剑的人都忍不住惊叹他的剑法精妙,一招一式都似是随性而来,变幻莫测找不出破绽,输给他也是心服口服。
他最喜欢喝酒,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再睡上一觉。
能解千愁。
生而为人,怎会无愁。
不过说来也怪,他觉得自从住进这家无名客栈里之后,不用借酒,也能忘愁。
好像连时间都停了下来,耳边只剩风沙呼啸。
七、
之后接连数日,客栈都门可罗雀,没有生意开张。
仙道住了几天,同彩子宫城也熟了,三人一起磕磕瓜子吃吃水果,宛如挚友。
流川始终睡不够。
仙道偶尔使坏,会偷偷绕到他背后,怪叫一声,把他吓起。
流川惊醒后总是一脸错愣迷糊,稍稍反应过来,就必然挥拳,不过他的拳头从来没有打到过对方。
仙道能躲开那么多高手的剑,怎会躲不过流川胡乱挥的拳。
他惹了流川这么多次,那小祖宗都狠狠记在心里。
有天夜里,小祖宗端了盆水,偷偷溜进他房里,一声不吭地冲着他露在被外的面门用力泼了下去。
仙道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的。
沙漠的夜晚气温很低,这盆凉水浇头,像进了冰窖。
他打了个大喷嚏,见天光里的流川眯着眼睛,一脸报了大仇后洋洋得意的神色。
八、
第二天彩子一得知仙道染上风寒的原因,立马揪着昏昏欲睡的流川一顿好骂。
躺在房中的仙道听彩子声音凶得可怕,心中忽地浮现出流川垂着眼睛一脸不悦的模样,不知怎么,竟有些不忍心,挣扎着好半天才爬起身来,准备去劝架。
出门一看,两人都不在了。
四下一找,在厨房的小角落看见的流川坐在那,手里拿着个蒲扇在煎药,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炉子扇动,眼睛却是闭着的,脑袋似小鸡啄米一点点。
仙道见他这模样憋着笑忍不住咳了起来。
流川听到声音,惊醒过来,以为是彩子,眼都不抬,慌忙扇火,嘴里说:“别骂,我没偷懒……”
仙道哈哈笑出声来:“流川大掌柜,你怎么这么可爱?”
流川听是仙道的声音,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下来,撇嘴道:“怎么是你。”
仙道走上前去,在他身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我听彩子姐骂你骂得那么厉害,就出来看看,你会不会被骂得哭鼻子。”
流川听得出他语气里的调侃,抬手就送去一拳。
这一拳仙道没有躲,打在他的肩膀上。
他却觉得一点都不疼,眉眼弯弯地笑着:“以后你打我,我就不躲了,你可不能再大半夜朝我头上泼水了。”
流川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自找的。”
九、
流川被彩子揪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仙道煎了好几天的药。
他平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只要彩子一骂他,他就没办法了,乖乖给仙道送药送饭。
仙道乐在其中,像个少爷一样指派流川做这做那,稍稍反抗,立马扯着嗓子大喊彩子姐。
流川被他折腾的一点脾气都没,甚至开始后悔干嘛要趁一时之快。
仙道望着他气鼓鼓的脸,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像是落雪时节的黄昏,温一壶酒,缓缓入肚一般。
接连喝了几天的药,风寒才好了大半,不过仍然时不时地咳上几下。
病没好透,药仍然不能断,流川还是每天打着瞌睡在厨房角落忙活。
按宫城的话来说,就是小祖宗活着的这十几二十年都没像现在这么勤快过。
十、
流川进仙道屋里的时候,他在窗边对着天光擦剑。
剑身薄长,寒光阵阵。
这柄剑已经跟了仙道足足十七年。
流川把托盘中的药碗,饭菜一一拿到桌上:“吃饭,喝药。”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仙道手里的剑,眼睛微微发亮。
仙道还剑入鞘,走了过来,笑着问道:“我第一天来客栈你就盯着我的剑看,现在又是这副像是看见稀世宝贝的样子。”他大大方方地把剑递给了流川,“你想看,借你看个痛快。”
流川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剑有些重,剑柄一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彰字。
仙道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我是和你关系好,才会把剑给你看看,对于一个剑客来,剑就是命。”
流川接道:“我们关系已经好到你肯把命给我了?”
这回轮到仙道发怔了。
是啊,我们是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这个地步了。
流川见他不说话,顾自缓缓抽出长剑来,吟吟作响。
仙道抬眼见流川盯着剑身原本沉寂的眼中竟流露出难以掩盖的喜悦,忽地问道:“想学剑法么?”
流川想都不想接道:“想。”
仙道脸上又挂起不正经的笑容来,扒了口饭:“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教你。”
十一、
流川当然不会这么叫他,不过仙道仍然是开始教他,削了一把木剑给他。
小祖宗有些看不上这小孩子的玩意,撇着嘴说要仙道的长剑。
仙道耐心说道:“你没有功底,用木剑最好,不会伤了自己,等我觉得有些火候了,再把我的剑借给你。”
流川这才接过木剑来。
仙道不得不承认,流川在剑法方面天赋很高,而且非常勤奋,短短几天,就能稍微与他过上几招了。
这流川从前成天走到哪睡到哪,可自从跟仙道学起剑法来,就分外精神。
彩子老怀安慰,虽说一个客栈学了剑法却不会算账没什么用,但总是好过之前天天睡成烂泥的样子,也算是有了大踏步。
流川学一招仙道就拆一招,仙道拆一招流川又学一招。
剑法不过也是随人心而来。
仙道生性不羁,他的剑法飘忽不定,流川则相反,他性格固执单纯,剑法凌厉实在,也别具一格。
两人空闲时候就在后院练剑,朝夕相对,不觉感情变得愈加好了。
十二、
荒漠的夜晚,西风肃肃,窗外明月当空,天壁开阔,缀满繁星。
仙道穿着厚衣,倚在窗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坛中烈酒,若有所思地望着月光下的沙海。
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么不懂礼数之人必定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果然是流川提着木剑而来:“仙道,我睡不着,练剑去。”
仙道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笑道:“我喝了太多酒,快醉了。”
流川蹙着眉头,走上前:“酒有什么好喝?”
仙道叹了口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流川见他目色戚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道:“你怎么了?”
仙道又喝一口酒:“我在你家客栈住了快有一个月时间了,实在是逗留太久,我还有事没做完,估计要同你辞别了。”
流川心头一紧:“你还没教会我所有剑法。”
仙道说:“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我没教会你的剑法?”
流川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你……”他握紧了手里的木剑,沉声说道,“剑和你,我都舍不得。”
仙道一怔,旋即笑了出来:“我本来只是想在这歇脚几天,再赶路去我要去的地方。”
流川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你要去哪?”
仙道轻轻说道:“我听人说出了这片沙漠,有清澈大湖,到了夜晚,天上一片星,湖面倒影一片星,甚为壮观,就想赶去看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了流川的脸上,喟叹道,“没想我仙道彰自诩逍遥,却被你这个毛头小子绊住了脚步。再不去,恐怕以后就又因为其他事情搁置去不了了。”
流川咬着泛白的嘴唇,心里十分难过,说道:“我们一起去。”
仙道摇摇头,说道:“我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好好做你的掌柜,我好好去看我想看的风光。”
流川听完,手劲一松,木剑跌在了地上,一言不发地调头走了。
十三、
流川到半夜仍然睡意全无,念及仙道要走,就涌起一股窒息感。
他甚至差点忘记了,仙道只是客栈里歇脚的住客,以为他会一直留在这里。
住客总是要走的。
尽管他这么想,仍然难受地喘不过气来,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披衣起身,走到仙道房前。
这回他没闯进去,老老实实敲门:“仙道,是我。”
里面只传来猛烈的咳嗽声,那种歇斯底里的咳嗽。
流川一惊,踹门而进。
月下的仙道脸色苍白如纸,衣襟上全是呕出的黑血。
流川几步冲上去,扶住仙道,骇然道:“你怎么了!”
仙道抬手抹去嘴上的血,勉强笑道:“看来果真是来不及了。”
流川六神无主,抬手要背仙道,嘴里说:“去找大夫。”
仙道轻轻拉住他,叹道:“不必了,大夫救不了我。”
流川的声音竟开始发哽:“救得了!”
仙道轻轻说道:“我与人比剑,那人买通了我的好友,在我的酒里落了毒,他想致我于死地,这毒没有解药。”他觉察到流川整个人都在发抖,原本扯在袖子上的手轻轻滑下,握住流川的手掌,劝慰道,“傻孩子,别难过。”
流川只觉得一股酸气冲上鼻尖,他紧紧反握住仙道:“你不能死,还要去看湖里的星。”
仙道又露出那一抹招牌笑容,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过流川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已经见过啦……你的眼睛生得真好看,就像是大漠里的星辰一样……”
他说完,又吐出一口黑稠的毒血来。
十四、
流川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发了一个梦,趴在无比燥热的柜台上。
仙道还会从他身后蹦出来怪叫着,吓醒他后,高兴地哈哈大笑。
他尚且还没有想清,对于仙道究竟是抱着什么样不舍的心情,也并没有完全懂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匆匆迎来了离别。
他抱住仙道发冷的身子,心像沉入了无底泥沼中一样,被无尽的苦楚裹缚起来。
十五、
流川执意要离开客栈,把钥匙都交给了彩子。
彩子知道拦不住,扑在宫城怀里嚎啕大哭。
流川心中空荡荡的,他牵着仙道的马儿,带着他的剑,一路南行。
他从未走出过这片大漠,以为一生都会待在这漫漫黄沙里。
后来江湖里多了一个白衣剑客,他的剑从来不出鞘,他的马儿从来喂不饱。
他们说他的剑柄上,似是刻着一个彰字。
仙道彰的彰,谁都不知道这个风华绝代的一代剑客去了什么地方,和那个白衣人又是什么关系。
看过无数个日升月落之后,流川心里一直都记挂这仙道说过的那面大湖,星辰会一颗一颗垂落在上面。
躺在湖边饮酒千杯,长醉不起。
这样的风光。
他也很想去看一看。
完。
三叶草于2016/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