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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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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一年,除夕,紫禁城。
乾清宫内,丝丝缕缕的龙延香弥漫着整个宫殿,朱佑樘坐在几案后,随手翻阅着一本书。周围侍立着几个微微躬身的宦官。
“陛下,这是戌时送到各府的赐菜礼单,您过目一下?”朱佑樘的贴身太监刘宏将一份礼单呈送到他的面前,朱佑樘接过,仔细地阅览起来。
刘宏见状,暗道不好,忙满脸堆笑道:“陛下,这马上就要过未时了,您是否要移驾御花园,和各位娘娘一同赏今年宁王那边新贡的牡丹了?”他暗自祈祷朱佑樘不要如此仔细地继续将这份礼单看下去,因为他在上边动了手脚。
“嗯,是该去了。”朱佑樘合上礼单,起身欲行。刘宏松了一口气,转身朗声向殿下传话:“陛下起……”
“等等。”
朱佑樘忽然叫住他,接着便又坐了回去,打开刚刚合上的礼单。刘宏的心又一下被朱佑樘的这个突发行为吊到了嗓子眼儿。
“陛下,怎么了。”刘宏竭力按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强作镇定。
“这份礼单……”刘宏将头深深地低下,没有看见朱佑樘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朱佑樘顿了半晌,刘宏觉得这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他甚至觉得肩背有些隐隐发麻。
在刘宏的感官中,除了朱佑樘手下翻动礼单的响动声,整个乾清宫都安静地仿若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刘宏的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没入他叠地严严实实的衣领。他没由地觉得今天乾清宫的龙延香似乎熏得太重了些,让他有点头晕。
“为什么没有李东阳?”
为什么没有李东阳?刘宏暗骂了声,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当然是他干的好事。谁都知道李东阳一直都主张削弱宦权,更是搬出了前朝土木之变十万将士尸骨未寒的理由直言上谏,加上他排行第三的内阁阁老身份,在朝中的声望人脉样样不差,最重要的是,因为朱佑樘本人并不青睐宦官,这使文官集团的内部在弘治当政时十分统一。况且,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削弱宦权对强化文官集团的地位有着不可估量的久远价值。于是,李东阳的建议一呼百应,很快也得到了朱佑樘的行动落实作为有力的回应。
事情到这里似乎也就完美了,帝策臣轨,海清河宴,重振祖制,皆大欢喜,有何不好?
当然不好。刘宏每每想起李东阳这档子事儿都恨得牙痒痒。
那朝堂之上的连声附议成了他好几个月挥之不去的噩梦。
刘宏本已经花了极大的财力和精力打点好了一切关系,就差整整衣冠去司礼监走马上任,结果因为李东阳突然提了这么一茬,令刘宏涉政的梦想彻底破灭。只能继续留在都知监继续侍在朱佑樘左右。虽说这是离皇帝本人最近的职位,可是,这里离权力的核心,还是太远。
所以,为了我最终的追求,李东阳,你必须走!
刘宏早在暗中下定决心,一定要驱逐李东阳。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如此,他才能触碰到这个帝国最中枢的神经。
更何况,他的追求,是掌控,掌控这最为重要的命脉。
而在除夕赐菜礼单中动手脚,便是刘宏一系列“驱逐李东阳”计划中的第一步。
——给李东阳一个错误的暗示,让他以为这是朱佑樘对他发出的警告。
只要如此,李东阳就会紧张,那么之后,便能用另一手准备,一举逼走他。这就是刘宏的如意算盘。可是这第一步计划,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几个皇帝会在这个日子里如此认真地审阅赐菜礼单,可是朱佑樘看了。
仔细地看了。
朱佑樘收敛了笑意,单薄的唇紧紧抿着,瘦削的脸上面色如霜。
“朕问你,为什么没有李东阳。”朱佑樘看着刘瑾低垂的脑袋“朕亲命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
刘宏闻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地用头磕向地面,发出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响声。“臣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臣有罪!臣有罪!”朱佑樘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刘宏的一系列动作,不发一言。
渐渐,刘宏的心愈发没底。他真的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他发现他根本就不了解面前这个他侍奉了许多年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这位君主会不会对他露出如他先祖一般狰狞的面孔。
刘宏觉得他恍如跌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身周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年逾半百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子君威,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在帝王面前,渺小得甚至不足一只蝼蚁的分量。
生,死,不过是这个瘦弱不堪的年轻人的一句话,仅此而已。
而这也正是他无比渴望权力的最根本的原因。
也是很多人渴望权力的原因。
“陛下,时间要到了。各宫娘娘想必已经到了罢。”朱佑樘身边一个小太监在这时轻声出言提醒,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朕知道了,走吧。”朱佑樘起身,径直走出。当他的衣摆略过刘宏身旁的时候,一滴冷汗倏然从刘宏的发际落下,瞬间没入厚厚的绒毯之中,无声无息。
当此起彼伏的唱诺声渐渐远去之后,刘宏如释重负般地瘫倒在地,此时涟涟冷汗早已浸湿了他层层锦服。
当夜色降临在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小城四明时,林文昭和张嫂正在准备着年夜饭。
林文昭是孤儿,曾被四明一位林姓老人所收养,一直与这位好心的老叟栖于这座窄小的院落。直到他六岁那年,年已九十的林老在睡梦中安详地故去了,林老孑然一身,后事还多亏了当时刚搬到这深巷中的张嫂的帮扶才得以完成。
自那以后,张嫂开始接过抚养林文昭的担子,待他如子。
据张嫂自己说曾经少年时嫁给杭州一位文人,后来文人牵涉了一桩复杂的案件,也误了她许些。便改嫁四明的一个商人,后不想商人被流寇害了,自那以后,便被婆家扫地出门,一个人开始了无依无靠的流浪。
林文昭也敬张嫂如母,于是两个被命运遗忘的人,开始了相依相扶的生活。
“来,先吃点儿饺子吧。”张嫂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
“好,您也吃。”林文昭笑了笑,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真香。”张嫂听了很是高兴,她在短衫的下摆拭干了手上的水迹,“我等会儿再吃,还有好些个菜呢。”林文昭看着张嫂忙碌的身影,有些出神。
张嫂松松的发髻用一支并不惹眼却十分温润的玉簪将将绾住,垂下的几缕发丝衬得她整个人在摇曳的灯火下多了几分柔和。
其实张嫂年不过刚愈四十,整个人并不显得过分衰老,甚至说得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却深之入骨的端庄意味。只是这沾满了世尘俗烟的一身粗麻布衣把本该显耀的十分美丽生生压了七分下去,使她终究黯淡在风尘萧瑟里。
林文昭不禁想,是否会在多年之后有那么一天,烟尘尽散,美玉重辉,让这一份被埋没太久的美历久弥新,再次惊艳。
“怎么愣神了?”张嫂将其余几盘菜陆续端上桌,伸出手在林文昭面前晃了晃。林文昭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大大小小摆满了一桌的丰盛菜肴,不禁有些无奈地苦笑“张嫂,怎么今年又弄了这么多菜,就咱们俩,怎么吃得完?”张嫂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唉呀,除夕嘛,这个也想做,那个也想做,不觉就弄了这么多。”她看了一圈这一桌的菜“要是奚家那个小伯爷在就好了。”说到这,张嫂不经多带上了几分笑意。
林文昭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刚开封的陈酿,“想什么呢,人怀靖这时候在家哪里走的掉。”说着又从桌旁拿过一壶薄淡些的清酒,为张嫂倒上了一杯“今年啊,还是我们俩。”张嫂接过林文昭递来的酒杯“来,共贺新禧。”“共贺新禧。”
酒杯轻碰,这时院外的天空炸开了是夜的第一朵烟花,接着,从四面八方交错着升起了一朵又一朵,在轰隆声中把四明的天点染得流光溢彩。
“文昭!要金榜题名啊!”张嫂笑着在接连不断的烟火声中大声喊道。
“张嫂!你说什么!“
他们都笑得开怀,笑得畅彻。林文昭觉得,这么多年了,时光总将最不羼杂的美好都留在这一刻给了他,为他抚平过去一年里所有的苦涩。
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了。
——弘治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