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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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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鸥领着路易斯集团的董事马埃尔参观自己的基因实验室,就像一个热情的国王招待宾客参观自己的宫殿。他们来到绿茸茸的草地上,欣赏着喷泉池中间的黑色大理石雕塑。那是一个少女从裂成两半的石头中迈出的形象。她一足踏在空中,一足仍留在石头底部。身体膝盖以上是人类少女的形状,面庞饱满细腻,惊叹与喜悦溢于言表,而膝盖以下部分仍留存着石头的粗粝形态。喷泉从少女头顶滚珠般洒落池中水面,在阳光下溅起迷蒙的七彩水雾。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笑着为他们张开头顶的蓝色凉伞。他们身后是一座三层白色实验楼。透过洁净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内研究人员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二十七岁就当上路易斯集团董事的马埃尔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大概未曾想过一个研究所拥有如此精致的园林。“很美。”他评论说。
陈鸥谦虚地笑了笑。有着华裔外貌和姓名的他,同样有着华裔根深蒂固的谦逊,尽管他在西方长大,接受的是西方教育。
马埃尔转过头来,看着陈鸥:“您脸色并不太好,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为了表示对贵客的欢迎和尊重,陈鸥穿上了一套深灰色高级定制西装。这套衣服花了他整整一年的薪水,无论是面料还是剪裁都一丝不苟地诠释着臻于完美,似乎暗示衣服主人也具有相同的品性风骨。不过,这套昂贵的衣服也具有大多数同类的缺陷——对自身主人的气质过于挑剔。
没人能说陈鸥配不上这套西装。他站在雕塑前,肢体舒缓,笑容亲切,一举一动无不体现着其良好的教养。喷泉水珠溅落在他挺拔的双肩,正如早莺绕树,竹叶滴露。但他的脸色过于苍白,眼底流露出浓浓倦意。再穿上这套过分强调“低调奢华”“风神内敛”的衣服,不免令人觉得其人过于文质彬彬,气场偏弱。对于路易斯集团,一个重大科研项目的团队领导人,同时也可能是未来几年集团最重要的科研项目合作伙伴,文弱可不是什么合格的品质。
当然不好,陈鸥想。前一晚发现养子在同事引诱下招妓群宿,半夜驱车去同事办公室要说法,迎接自己的是一具尸体,而工作台还在放映儿子招妓的视频。报警,到警察局解释为何自己深夜出现在平素不睦的同事办公室里,设法为儿子隐瞒。要不是与警局有些合作关系,现在引领路易斯集团贵客参观的就是手下了。当然,考虑到几名手下平素多么疏于和人交往,来自路易斯集团的资金赞助也就别妄想了。
但这些麻烦当然不能向马埃尔说,尽管他事后必会从其他渠道打听到陈鸥失常的原因。对于这位世界最大医药集团的董事,未来集团的接班人,他灵敏的嗅觉和四通八达的消息渠道使得大部分事对他都不是秘密。但这些事情不能由陈鸥说出来,起码在解决掉麻烦之前不能。
他的基因研究所实在太需要钱了,禁不起任何波折。现在大学教科书论及基因工程历史时,总会提到绵羊“多莉”,世界上第一只无性繁殖的绵羊,1997年在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被科学家用干细胞培育出来。但没有哪本教科书会提到它是从434对细胞中培育出来的。在它出生前研究小组经历了大量失败,每一次都意味着金钱的大量浪费。
研究经费,而不是研究者的智力天赋,对一个成功的研究课题起到70%以上的作用,如果刨除运气不算。事实上,按照很多课题匮乏经费的程度,研究人员根本来不及坚持到运气敲门就要黯然收场。
马埃尔礼貌地没有追问下去,转移了话题:“您刚才说,您的实验室在基因科学领域具有最广泛的影响力,每年都会公布十余项重大研究成果?”
说到最得意也是最熟悉的话题了,陈鸥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因为缺乏睡眠而疲意尽显的面庞顿时增添了一种足以感染人的力量,就像阳光照在雪峰上反射出夺目光芒。
“是的。”他的右手划过空中,指向实验楼。“在这里,猜想变成数据,数据汇总为推论,而推论被实验结果验证。我们研究的是基因科学理论。在这座小楼里,每一点理论突破,在学术刊物和业内会议上发布,推广,通过大学、医院、化工厂、药商开展二次研究,转化为十亿、百亿的利润以及数不胜数的工作岗位。”
马埃尔点点头:“我大学时学的企业管理,因为比起理工专业,商科总归更好混一些。但在您面前我就不得不承认,我对基因的一点点知识来自高中生物学习,现在怕是大部分已经还给高中老师了。”
陈鸥摇摇头,笑容更加热情了:“在基因科学面前,恐怕我和您一样,都是刚刚起步。”他思索着,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的解释更加条理清晰,通俗易懂:“如刚才我向您介绍,基因工程,已经走过了两代历史。”
“第一代基因工程,主要是利用体外重组,引入受体细胞。然后,产物经过分离、提纯,我们就获得了基因产品。”
马埃尔沉思道:“我记得,基因是携带遗传信息的DNA序列,能够合成蛋白质。”
陈鸥笑着说:“是的,您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到了第二代基因工程,研究人员的工作就不仅局限于DNA重组了,他们开始把不同来源的生物基因进行克'隆。”
马埃尔上身向陈鸥倾来,兴奋地问:“啊,您是说克'隆人吗?”
陈鸥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事实上,就像第一次接触到彩色复印机的大部分人总会尝试复印一张钞票,几乎来到基因研究所的每个访客,对最前沿的基因科学成果发出啧啧惊叹的同时,总会问一句“你们能克'隆人吗?”
他笑着说:“按照当前法律,克'隆人类是受禁止的。不仅仅是因为技术尚不成熟,更因为很可能导致一系列心理及社会问题。”
马埃尔做了个鬼脸,道:“技术不成熟,是说克'隆出来的人很可能是怪物么?”
陈鸥道:“是的,在□□以及智力上可能具有先天缺陷,寿命也可能较一般人短。除此之外,克'隆人还可能挑战社会公众的心理习惯以及承受力。例如,”他笑道:“想想您高中时最难以忍受的老师,再想想这样的老师您可能遇到两位,不止是相貌,而是性格,脾气,一模一样。”
马埃尔抽了口冷气,道:“我懂了,那真是不幸。”
陈鸥道:“比起人们的不快情绪,克'隆人更多的是带来重大的社会影响。例如,您的父亲如果有克'隆人,万一他去世——我只是打个比方——他的遗产第一继承人,是您还是他的克'隆人?克'隆人是否应该与自然人一样,天然享有人权?社会是一棵大树,每个人都处在一个枝杈上,父系和母系亲属就是孕育他们的母枝。但克'隆人无父无母,他们应该处在社会的哪个位置?这些影响都需要考虑。”
马埃尔道:“这些是法律以及道德风俗的考虑,我想问——仅仅出于了解——那么您的研究所能克'隆人吗?活生生的,像您,像我一样,有血有肉的真人?”他在空中比划了几个字,陈鸥知道他指的是近期一部电视剧。主人公是个克'隆人,与心爱的姑娘发生了一场生死苦恋。扮演主人公的是一位当红小生,面貌俊美,引得这部剧在网络上非常火,连陈鸥这样从不看电视剧的人都听说过。
陈鸥笑着摇了摇头,道:“克'隆人并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您要知道,在克'隆人方面,一直有两大分支。一是治疗性克'隆,二是生殖性克'隆。”
“治疗性克'隆,是将人类的胚胎用于研究。既然是胚胎,自然是可能发育成正常人。但用于研究,就断绝了这一可能,是以全球都对此非常谨慎,法律仅允许在一定条件下开展适当研究。”
“而生殖性克'隆,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成独立个体,会遇到方才我们谈论的种种问题。因此,主要国家的法律严禁进行生殖性克'隆研究。”
马埃尔紧紧盯着陈鸥,问:“那您呢?您的立场是什么?”这一刻,他和方才那个爱玩爱闹的大孩子完全是两个人,透出了集团继承人的精明。
陈鸥道:“我的看法是一贯的,关心人应当优先于关心道德规则。在胚胎和急需治疗的病人之间,我偏向后者。因此,我支持治疗性克'隆,基于同样的人性原则,我反对生殖性克'隆,尤其反对那种把克'隆人豢养起来、当做器官养殖场一样的想法,幸好这种想法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
马埃尔道:“但即使没有克'隆人,也会有活人器官商品化等问题,哪一种更道德,或者更不道德呢?”
陈鸥叹了口气,马埃尔问到了点子上。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也许贫富差距过分悬殊是最大的不道德,但这显然不能对这位集团未来掌门人说,起码不能在他还准备争取对方赞助的时候说。
他字斟句酌地说:“是的,同种移植的人类器官供不应求,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我们相信科技的发展能攻克这一难关,毕竟我们现在的科技在十年前只能作为科幻电影题材。”
这时,一条金毛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在陈鸥脚底趴下,好奇地看着他们俩。马埃尔显然很喜欢狗,连忙蹲在金毛面前,梳理着它的长毛,一边问:“您提到同种移植,那么能发展异种移植么?比如说,”他指了指金毛,道:“把它的器官移植给人?”
谈话开始后第一次,陈鸥脸色沉了下来,丝毫不掩盖自己的不快。他也蹲了下来,让金毛舔着自己的手,道:“是的,确实有些研究人员提出让动物‘人化’,企图培育出跨基因的动物。但您要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容易引起传染性极高的病,或者产生不明性质、特点的病毒。研究人员怀疑,艾滋病、埃博拉病毒等,都和动物病毒传染给人有关。我个人非常反对这一做法。”他直视着马埃尔,道:“如果您听到有人开展这方面的研究,首先应该做的是报警,这是公众安全的极大隐患。”
马埃尔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转移话题,听到研究所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很多人高喊着口号。马埃尔诧异问:“出了什么事?”
陈鸥不在意地道:“是一些反对基因研究的激进团体,他们认为只有上帝才有资格造人,而基因研究是亵渎这一权利。”
马埃尔凝神听了一会儿,问:“似乎有很多人?”
陈鸥无奈地道:“也有部分人是普通市民,受到了基因研究的副作用影响。”他见马埃尔不明白,举例道:“比如说,大公司招聘,将候选人的基因拿去分析,筛掉有遗传病基因的等。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难以获得理想工作,就因为携有糖尿病遗传基因。而这种基因只是造成他较旁人得病概率更高,并不意味着他必然会生病。通过基因来录用的做法对他就很不公平,除非我们能将基因研究推到更高的层次,譬如说,调整他的致病基因,变成正常基因。但现在的技术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马埃尔沉思道:“您知道,路易斯集团非常关心基因科学的前沿研究,一直致力于把科学界的研究成果转化成为临床药物,造福民众。”
戏肉来了。陈鸥想。他振作了一下,冲着这位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董事鼓励地微笑。
“我们非常敬佩教授与您领导这座研究机构在基因科学领域做出的卓越贡献。”
马埃尔没有提及“教授”的名字。在基因科学领域,只有一个人,在被提及时根本不需要加以姓氏,称呼“教授”即可,人人都知道所指是谁。
教授。
现年76岁。基因科学界的爱因斯坦。陈鸥生父的导师,陈鸥的养父。
连续五届科学大会奖一等奖得主,这间基因科学研究所的创始者实际控制人。
据说与前几任总统保持着密切来往。
可能普通人无法理解,一位象牙塔内的研究人员能够与政治领袖成为密友。但作为医药集团董事的马埃尔毫不意外。毕竟权高位重者个个怕死,谁不想结交这位基因科学界的大牛,以备日后更换人体器官时多条提供器官的路径呢?
“然而,至今为止,研究所的成果与您两位的卓越才智远远不相称。我们的会计师团队做出了评估结果,认为研究所由私人控股的现状,限制了它的资金来源,也影响了它的发展。”
陈鸥摇了摇头,笑道:“很多机构向我们提出参股请求,但教授坚持研究所不应受任何政治团体以及资金的影响。此外,研究所不是盈利机构。很多研究投入,从会计角度看可以说是巨大的浪费,只有置身其中的研究人员才能理解其真正含义。如果成立董事会,大部分当下看不到任何效益的研究将被砍掉,最终研究所将失去他前沿研究的意义,变成一个药品研究所。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和教授都认为,研究机构还是应当和市场适当保持一定距离。”
马埃尔道:“我们非常了解您的顾虑。我们愿意在合同上写明,路易斯集团放弃对研究所任何决策的投票权,只保留分红权。如果成立董事会,路易斯集团的派出董事,将只列席董事会会议,只听取议案结果,不提出任何议案。”
这是非常优厚的条件,研究所保留了所有现有权利不变,还争取到了路易斯集团的资金支持。但陈鸥仍然摇了摇头,笑道:“请原谅,但如果您真的签了这份入股合同,我恐怕您在路易斯集团的位置,就要受到质疑了,因为研究所并不赚钱。您保留的分红权,只是一个空头权利而已。”
马埃尔笑道:“当然,我们还希望加入条款,研究所现有及未来成果选择路易斯集团作为大规模商业开发的独家合作对象。反正研究所总是要转让研究成果的,而路易斯集团的开发技术和商业推广能力毋庸置疑,对不对?”
他说的轻描淡写,偏偏又充满自信。陈鸥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回忆的神色,片刻后歉意地笑道:“请原谅,我想起了您父亲詹姆斯先生,多年前我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刚才您说话的神气,和他当年非常像。”
马埃尔笑道:“很多人都说我比父亲差远了。”
陈鸥笑道:“那可未必。我敢说,您父亲在您这个年纪,只怕未必有您这样的风度。”
马埃尔笑纳了这个小小的恭维,说:“那么,我们的合作?”
陈鸥摇了摇头,歉意地笑道:“恐怕我真的不能答应。您知道,研究所涉猎多个研究方向,其中有一些并非路易斯集团擅长。而我们需要挑选最适合的合作伙伴,以尽快把相关成果安全地转发为临床药物。我们相信,只要有时间,没有路易斯集团攻克不下来的项目。但在医疗领域,我们和患者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马埃尔叹了口气,笑道:“那么,我们把‘独家’改为‘优先’如何?”
陈鸥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对方的让步,说:“我还需要和教授商量一下,过几天给您答复。”
正在此时,陈鸥的手机响了,他简单看了一下就放入了衣兜。马埃尔明白今日会谈到此可以结束了,提出告辞,于是两人并肩向后门走去。
马埃尔问陈鸥:“您的名字真奇怪,噢!听起来像一个惊叹号。”
陈鸥笑了笑,道:“中国有句古诗,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父亲生前很喜欢这句诗,认为科研人员就应该远离人群,保持适当的孤独,因此他牺牲后,教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马埃尔道:“请代我向教授致意,祝他身体健康。”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马埃尔在后门停放的车旁。一名女警官迎了上来,道:“陈教授,我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
这位是警官艾米丽·琼斯,陈鸥报案时即是她值班。陈鸥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目送马埃尔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