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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第一次看见黄埔,是在圆明园的残骨上。
      北大坐在小亭里,穿一件净白的长衫,逗着笼里的鸟儿。
      他托着下巴,看见岸边杨柳,发了新芽,忽就想起那时北平的春天,那柳絮纷飞的,像一场新雪。
      至于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站在大理石堆砌的废墟上,冷冽得像一柄插在乱石中的刀。算来也是百八十年前的事儿了,可这新茶一入口,苦苦涩涩地,就想起来,想起那人的模样,这么多年来从未泛黄落旧。毕竟人的记忆,是不会泛黄落旧的。有的人有的事,真跟那年苏州河边的枪炮声一样,是不死不休。

      男人的军靴踏在坑洼的石板上,白衫的书生坐在湖岸的柳枝下。
      那时北大还没有一头白发,攥着一本书,像是那个年代里所有满腔热血却壮志难酬的少年。但是黄埔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历经生死的肃穆,眉目冷厉,黄色的大衣,腰间插着枪,佩了刀,像是时刻都能够殊死一搏的模样。他点了一支烟,白色的手套夹着一根不算名贵的烟卷,就这么坐到北大身边,抬头望着湖心蓬岛瑶台,神情一丝寥落。
      那是1937年的春末。
      “东西都收拾完了?”黄埔咬着烟,斜斜睨着北大,“书什么的,少带两本也不见得会死人。”
      “我不走。”他说。
      “你以为你不走,就守得了北平?”黄埔叹了口气。
      “我不走。”北大倔强地重复。
      黄埔看着他,还是像19年街头那个喊得声嘶力竭的少年,读了那么多书,还跟头不开窍的倔驴似的。黄埔掐了烟,皱起眉头。
      “到时候一枪托砸晕了,还不是一样扛走。”
      “随你便。”北大扭头去不看他,咬着唇几近咬出血来。
      男人闷了声,起身背着手绕了两圈,军靴磨蹭着地上泥土。
      圆明园里,湖光山色,真是好看。黄埔想了很久觉得也只能用好看来形容,就是觉得好看,再加多了修饰也无用。要是没了那些刀枪炮火的痕迹,大概会更好看。园里无人打理久了,生了齐膝的荒草,漫过残破的大理石堆,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浪,还是生机勃勃。就像这片生养他的土地,苍老辽阔,纵然炮火连绵,也难断生机。
      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走了之后,你记得要照顾中山。中山比你听话,也许是他照顾你也不一定。”
      “还有清华,身子骨看着比你还弱,一看就不是打仗的料。”
      黄埔边说着边摆弄他的烟盒,盒里已经空了,再怎么倒腾也变不出一根来。
      “就你一个最大,辈分能算大哥了,还这副小孩子脾气。”
      “不走的话,你读了半辈子的学问就跟你一起死了。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学问想想,是吧?”
      “今年要在南方过冬,记得多带点衣服。南方冬天阴冷阴冷的,不比北平差。”
      他的声音杂在细水拍岸的声音里,低沉沙哑,却很温柔。
      回想来也就那天那人啰啰嗦嗦地叨叨了那么些东西,像是交代完了身后事。北大抬起头来惊惶地看着他,黄埔不知真假地笑着,揉了揉北大的头发。他哼起那首校歌,最后一句唱着“努力建设中华”。他翻来覆去,一句唱了三遍。
      于是在七月七日的夜色里,北大顺着南逃的人群一起浩浩荡荡地流去了。他在人流里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看见有人站在北平空荡的长街上,夜风扬起他的军衣,月光下只有一个铮然的背影。战车碾过紫禁城前的白玉石,有人上了枪膛,拭着军刀,嘴边挂着那首不着调的校歌。
      他轻哼的曲儿让他想起圆明园的湖光山色,比不上真西子的万般风情,但也够好看了。
      怒吼的战车如同咆哮的猛兽冲向了永定河,滚滚黄尘葬了英雄的归路。
      北大在人群里竭力也再看不见他了,月光映亮他眼角的银光,但他知道那人不会死的。
      在颐和园里,他答应过的。
      “我要是死了,可当真对不起这五千年来的大好山河。”

      一夜里,北大做了个梦。
      梦见他站在缭绕云雾之巅,俯瞰下去,看见了五千年来的大好山河,血染的山河。
      是多少人的血?是孩子、女人,是青年、老者,是百姓军人,是高官平民。是他说得出说不出的成千上万的国人,也是他目送而去的黄埔。
      为了他当年高呼的护我家国,守我山河,便要用这些,用鲜活的血肉,来换得。
      他醒来满目悲凉,研了新墨,白纸黑字,却如沥血而作。

      一寸山河一寸血。

      黄埔捧着那白萱,叼着烟细细瞧去。这字里悲壮太重,都不像是那人写的了。那人就应该写那种清清秀秀的行书,流利又漂亮,像是纸上停的一串蝴蝶。
      他眉骨上添了新伤,倒更是显得目光冷冽。他还是喜欢在做事时哼着校歌,那歌里唱的,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
      他想起北大,做学问的人大概都是那么伤春悲秋。他也并非不伤悲,只是不敢伤悲。心里筑了一道长城,就好像把温柔的东西护住了。人心里总得留点好的念想,比如那时候依依杨柳下站的白衫少年,干净得一尘不染。就这么点小小的念想,比国仇家恨真切。能让人拼命的东西从来都没有那么高尚,说到底,无非是一个谁,在等着你。想起那个谁的时候,就有了拿枪握刀的胆气。最怕是连个能牵挂的人都没有,那样死了,就被忘了,连青草都不记得他碑上的名字。
      等到驱除鞑虏的那天,就回北平,给那人捎个茶壶去。
      他对着墙上高挂的地图,忽就笑了。像是军人踏上归途,像是浪子寻到故土。

      黄埔终于还是等来了那一天。在1949年的春天。
      像是他最初遇见北大时候的那个春天,满城飞絮,飘然若雪。北大站在垂花门下等他,那石门雕花精巧,飞檐像是展翅的双燕。
      北大还是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衫,多了副黑边的眼镜,看上去文文秀秀的。只是黄埔却没有再穿那身军装,他披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帽檐压得很低。
      但是北大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那人身上有股子旁人学不来的冷硬,搁哪都像是把刀,随时随地能出鞘似的。
      北大冲他挥手,黄埔看见他,走到门前才摘了帽子,随人进屋。北大住的还是以前的四合院,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院里的榕树比北大还大上几岁,枝繁叶茂,立春后新翠翻了墨绿,树影摇曳。墙角缩了只灰白的猫儿,见了生人吓得竖起浑身的毛,龇牙咧嘴盯着黄埔。
      黄埔蹲下去想要唤它,猫儿被他吓住,一晃尾巴就逃得不知踪影。
      “这猫,跟你一个样。”
      “您可是稀客,今儿个喝点什么?”北大不和他计较,似笑非笑地问。
      “你这穷酸屋子,除了茶,还能有点什么?”黄埔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晲了北大一眼。
      “除了茶,还能有龙井。”北大扬起嘴角。
      “那就龙井吧。”黄埔摆摆手,北大步伐轻快地进屋,不一会就端着茶盘出来,精细的紫砂壶,提壶便盛了两小盏。
      “您的龙井。”北大装模作样地双手给他递上。
      “哟,校长几年不见,还学会这套了。”黄埔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出声来。
      北大抿了口茶,弯了弯眸子。
      黄埔一口饮尽了茶,端着空杯,安静地端详着他。十一年后还是那张脸,只不过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人了。也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所以他只能此时深深多看两眼,只怕是……只怕是没了下一眼。
      “我要走了。”
      榕树的叶,落在他肩上。
      “我知道。”
      北大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点了点头。
      “本来想回来跟你讲讲前几年的事情,再叨叨上两句的。”黄埔习惯性地摸他怀里的烟,却摸了个空——这不是他的军装了。于是又上上下下找了一通,才找到烟盒,抖出一支来,对着北大一望,“就一支。最后一支。”
      北大原本绷上的脸色还是松了。
      “不过你过得挺好,还养了猫,还有清华能陪你,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他的神情藏在烟雾后面,不需看也知道的寥落。
      “中山也挺好的。仗打完了,什么都会好的。”
      “指不定再过个百来年,又是个开元盛世呢?是吧。”
      他还是叨叨了几句。黄埔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心里闷得慌时,就忍不住多嘱托上几句。一辈子握惯了刀枪的冷,就猜不透人情的暖了,绕来绕去,回避着什么,又恰好点明了什么。北大太清楚他了,可每次看见他这样,就很难过。
      北大垂头攥紧了杯子。
      “也不是不回来了。什么时候两边关系活络了,我就回来看你。”黄埔看得出他难过,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干瘪地安慰一句。
      “可别哭,让你的学生瞅着了怎么办呢?还说我欺负你。”
      北大咬着牙,还是止不住地难过。他每说一句话他就更难过了,北大知道这下一次恐怕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情了,他等了十一年,才等到给他泡一杯茶,再等下去,他怕他真的老了。心老了。
      “真别哭啊。一把年纪的人了。”黄埔狠狠抽了一口烟,呛得闷人。他叹口气走过去,无措地愣了许久,才伸手揉了揉北大的脑袋。
      “都几十岁了,还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样。”话音未落,让人红着眼瞪了,黄埔缓了语气,“顶多也就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孩。”
      北大真想一书卷拍他脸上。看见他眉上的伤,又不忍心了。
      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眼镜,拭去泪水,是积攒了十一年的温柔。他咬着烟,指尖摩挲过那人的眉眼,端正清秀的,眼神像只猫儿。
      四目相对了一刹,黄埔笑了笑。
      “我走了。”
      北大没吭声,就看着他。
      男人扣上帽子,指间夹着根烟,步伐仓促。北大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好像此生看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背影。
      门合上了。
      四合院里的风静悄悄的,猫儿窜上他的膝头,摇了摇尾巴冲着他喵喵地叫。
      他斟了一杯茶,扬手洒在身前。
      门前男人抽完那根烟,狠狠折断了烟头,插着口袋仰头望天。
      阳春白雪,说的就是这时吧。
      他顿了一瞬,抬步走了。长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很落寞,他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

      再后来无非台湾岛上多了一座孤坟,长望着北方。
      有人给北大送去了一只八哥,说是将军生前养的,遗嘱上只有一句:将这鸟儿,送回北平——北京。
      没人知道北大抱着个鸟笼在树下坐到夕阳落山,那鸟儿歪着头看着他,漆黑的小眼睛转了转,张口就叫道:“回北平!回北平!”
      “回来了。”他低声应着,轻轻闭上眼睛。
      于是清晨的小巷街头,多了个遛鸟的老爷子。一头白发却顶着张娃娃脸,总是微微笑得很干净。
      北大提着鸟笼起身长叹。他想起黄埔当年说的,就快要成真了,他一定要替那人亲眼看一看,他所念的盛世无忧。
      “走喽,回家。”
      “回家!回家!”
      不知他坟上青草,可如当年圆明园里,生生不休。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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