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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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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被师父从镇子口捡回来的时候,六个月大。
师父是镇子上说书的。独门绝技是:说、学、逗、唱。
哦不,师父其实是个降妖师。独门绝技是:说、学、逗、唱。
师父复姓慕容,自第一代先祖慕容皓起便世代居住在石牛镇。
我没有本姓,师父说把我捡回来时襁褓里有个坠牌,牌上单名一个音字。
于是我便随师父的姓,名慕容音,小字阿音。
我没见过师母,但总是听左右邻里的阿姨大妈们茶语饭后八卦过,那是个美人。这点我一点也不怀疑,看看师兄慕容白就知道了。师母是镇上富商江员外家里的幺女。却偏偏看上了师父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执意下嫁。婚后两人却也琴瑟和鸣恩爱异常。
可惜红颜薄命。
慕容白在两岁那年没了自己的娘亲和刚出世的妹妹。
然后,我来了。
师父说,这都是命。
二
慕容白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装忧郁扮深沉的主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师父用尽了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计也没能让慕容白活泼起来。
白天师父在镇子上的茶馆里说书时,便常常把慕容白一起拎过来,希望他能沾点人间烟火,别再整天这样一副要羽化而登仙的样子。
结果依旧无用。即使这茶馆时时人声鼎沸甚至偶有打架斗殴,慕容白依然能一身白衣执卷握读。为此不知道迷煞了多少少女春心。
师父平日里白天在茶馆说书常眉飞色舞赢得满堂喝彩,日落后却寂寞严肃判若两人,在地洞里教授我们降妖除魔之道。
我学艺不精,不管是说学逗唱还是除妖之道,几乎都是一窍不通,却对音律无师自通。对此我倒是很淡定,人人天赋不同嘛,术业有专攻。
师父常叹息说,慕容白要是有我一半悟性就好了。
这话我一直没捉摸明白,师兄在降妖之术上简直天赋异禀,不过三四年已学尽慕容家族的百年传承,我不及他十分之一。
我和慕容白虽然日日处在一起,却没什么话可说,甚至我都难得见他笑一次。白日里他常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钻研经书或者去地洞练功。我有时随师父去茶馆,有时就和慕容白一起呆在书房。他看他的经书,我装作看曲谱的样子。我一直都记得春日里日光微暖,院外的白棠花树花开正盛,一身白衣的少年伏倚案头。隔几日他便会去地洞练剑,水波粼粼倒映的是少年执手挥剑的身影,剑锋所指之处,水光凛冽逼人。有时我会在一旁吹箫,每次他练成新的招式或心有所悟时,便会抬头对我温润一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三
慕容白十三岁那年开始随师父外出斩妖,我偶尔会随他们一起,做个侦查,不说帮忙了,至少不会添乱。但大部分时候我便呆在家里打理庶务,慕容家族世代在此为居,家业其实十分庞大,师父平日里去茶馆说书的那点钱还不够我和慕容白一月的零花。
那日我在书房收拾得有些晚,刚要开门回房,却见慕容白一头撞开房门,跌进来倒在地板上。他鬓发凌乱,白衣上尽是点点血迹,我一下子慌了,扑上去想要他的伤势。
他却制止了我的动作,只是紧紧搂住我,把头埋在我的怀抱里,无助地像个孩子。他抱着我,声音不住地颤抖,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说:“阿音,我去迟了,我没能救下她。我该怎么办,阿音。”不管我怎么问他,他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我只好紧紧地回抱住他。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他太疲惫了,沉沉地在我怀里睡去。
我看着他沉睡中的眉眼,只想落泪。
四
慕容白没受重伤,只有背上很大一片擦伤,又添一点伤疤而已。
他身上的血迹多是那只被斩杀的蛇妖还有那个他没救下的女人。
那女人我认识。是镇口卖烧饼的老苏家的媳妇。他们有个女儿,叫苏小美,长得很漂亮,经常带着镇子上的孩子们翻皮筋编花绳。我还同她们玩过两次。
镇子里的人都说,苏小美她娘去世后,她爹就疯了。天天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想要发动村民民一起捉妖,杀尽世间妖物。
但是慕容家世代在此守阵保护镇民,几百年来相安无事,虽然偶尔会有伤亡事故,比如这次,但妖怪最后都能被斩杀,镇民们也见怪不怪了,慕容家在众人心中是万能的,大家依旧安心各过各的日子。
世间精怪妖物千千万,也并不是每个都有害人之心,慕容氏之责是守阵护民,只有镇子周边来了意欲害人的妖物才会出手。
慕容家在这儿呢,担心什么,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呢。一开始还有人去安慰小美她爹,但时日一久,再没有人搭理他了。
小美的爹最后在一个阴雨天里离开了镇子。
那天其实我是偷偷跟踪慕容白的,那次失手后除了那夜在我面前的失态外,慕容白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我能看出来,镇上的流言蜚语,对小美一家的愧疚已经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师父不放心他,便要我多留意慕容白。
那日慕容白像往常一样从地洞里练功出来,却并没有回书房。而竟是去了平日他很少去的街巷,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会步履匆匆像是要追赶什么,一会却又迟疑着慢下来。
快到镇口苏小美家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我赶紧闪身躲到石狮后面。
慕容白却没有上前,就这么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僵直着甚至有些颤抖。
我向前探身,看见了小美的阿爹蹲下来怜爱地摸了摸小美的头上的水仙花,然后把一个荷包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里,然后义无反顾地向镇外走去了。
小美不停哭喊着阿爹回来,声声撕心裂肺,却还是没有唤回她的阿爹。
她在外面呆站了很久,然后攒紧了手里的荷包回了屋。
而慕容白就这样小美家门外站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才离开,我看见他把手里的一束水仙花放到了小美家门口的石阶上。
和小美头上那朵水仙花一样。
师父后来同我讲,石牛镇周围多有精怪妖物出没是有缘由的。
石牛镇其实是个八卦阵,上古时四海八荒的怨气聚集成魔为祸人间,慕容氏先祖与神族少康氏合力将怨气心魔封于此阵中心,又将族人先民迁移此处繁衍生息,以期用人世正气镇压魔物。
石牛镇所处本就是风水灵地,加之有八卦阵镇守心魔,周围便逐渐聚集了许多精灵妖怪出没。
慕容氏后人从出生起便是守阵人,肩负着镇守邪魔,驱赶妖物保护镇民的责任。
相传上古时,邪魔从东海起,东海神族少康氏未曾预料措手不及,幸得慕容氏高人相助,才最终封□□魔。
此战惨烈之极,神族少康氏几乎全族覆灭,慕容氏后人则在临封印前被邪魔下了诅咒,年岁越长诅咒越强。
是以,慕容氏一脉少有活过不惑之年的。
五
师父虽然还不到三十有五,但这几年身子越发弱了,已经很少外出,近来甚至有了咳血的迹象。
心魔诅咒也逐渐开始侵蚀慕容白。那晚他没有及时救下苏小美她娘,就是因为追赶蛇妖时突然心口骤痛一个闪神滚下了山坡。
慕容白已年近十五,快到说亲的年龄了。
慕容家的人其实都难有好姻缘,师父和师母是少有的例外。哪怕他们文武双全家业丰厚,不知多少少女心生爱慕,可真正又有谁愿意自家女儿下半辈子守寡?
其实从小我就隐隐知道,师父把我抱养回来并不只是寄托对师母和慕容白妹妹的哀思的,若是慕容白日后亲事上艰难,我必定要为慕容氏延续血脉的。
我只是不知道慕容白愿不愿意。
慕容白这几月行踪越发奇怪,以往不是在地洞或者书房的他最近没事就往外跑。我悄悄跟了几回,发现他只是在镇上的街道或这附近的山野里游走,因为我还要在家多照顾师父,只道他是想外出散心,便也没在意。
几天后慕容白吃晚饭时突然问我:“阿音,明日可有空陪我出去走走?”他笑容淡淡,在日光下温润如玉,竟让我有些出神。
我装作思考状,说:“那便去春风谷吧。正值春日,那里风景甚好。”
他依旧云淡风轻的微笑:“好。”
春风谷离镇子并不远,春日里便有漫山遍野的杏花盛放,微风拂过鸟鸣花香,有如梦境。山涧溪水澄澈清明,在谷中汇聚成小潭,碧波影荡。
慕容白依旧一身白衣,高冠束发,单手持剑。他向我微笑,春风扬起他白衣的一角,杏花纷扬如雨,徐徐落在他如墨玉的黑发上和肩头。
我像小时候那样唤他师兄,状似不经意地牵起他另一只手。
我想起少时我们一起背过的诗歌:“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我没说他忘了的下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六
我们很幸运,竟在潭水边发现一叶被人遗弃的小舟。慕容白足尖轻点,飞身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拉上了船。
在船上站定后,他突然俯下身认真地看着我。我被他看的不自在,身子不住地往后退,险些就要翻下水时,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他扶起我,轻笑:“女大十八变,我们家阿音越来越好看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还经常梦到这一幕。一川烟水碧绿,日光洒落,潭水澄澈如镜面。他白衣执剑,立于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