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和他有仇》终已不顾

3、小和尚

　　大晋的都城叫“阳”。

　　北面大周的都城叫“平”。

　　“虎落平阳，倒也恰当。”唐焕抬头看着宣华门厚重的拱顶，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声。

　　他身穿白色僧袍，脚踏麻鞋，手持钵盂，一副僧人打扮。

　　大晋尚佛，守门的士兵没留难一个小和尚。

　　白袍的年轻僧侣缓步入城，脚步不停也不快，犹自有余力左右打量繁华街景，闲庭信步般走过约莫两三条街，驻足在一间客栈门口。

　　油黑的木门闭着，悦仙客栈几个字褪了色，懒洋洋地飘在洗的发白的旌旗上。

　　这条街上聚着提供食宿的店面，哪一家不是光鲜亮丽的模样，唯有这家店简单到近乎简陋的地步，看起来寒酸极了，却偏偏干净的一尘不染，仿佛踏足门前都是脏了那块青砖。

　　唐焕在门前静静地站了几息，推门而入。

　　进了门也无人招呼，黑沉沉的大门无风自动地在他身后关闭，没发出一丝声响。

　　大堂并不像从门外看时那样阴暗，逼仄，反倒窗明几净，宽敞异常。

　　“住店，上房一间。”他气沉丹田，朗声开口。

　　黄梨木的柜台后面，闭目调息的老掌柜抬起头来，苍老浑浊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伸出两只手指晃了晃，就又闭上了眼不发一言。

　　唐焕苦笑着摇了摇头，把一口老血生生咽回嗓子里。尽管早知道悦仙客栈的掌柜不靠谱，却也没料到不靠谱到这种程度。住一夜便要两块灵石，与拦路抢劫有什么区别？

　　他正想开口，便听见左侧传来一声轻笑，“小和尚，你怎的惹恼了程掌柜？”那声音如黄莺出谷，清泉击石，脆生生地落进唐焕耳中。

　　唐焕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小姑娘坐在一张桌上，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一手捏着裙摆，笑嘻嘻地望着他。

　　小姑娘的一头乌发墨黑如碳，柔光水滑，一身红裙却炽烈如火，她肤色本就莹润如白瓷，配上眉心散开的一点殷红，涂朱的红唇和黑白棋子般分明的眼眸，更显得不似真人。

　　唐焕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他记得分明，自己开口喊话时，那张桌上还空无一物，更别说一个活人了。

　　“女施主。”

　　见他合掌行礼，小姑娘皱了皱眉，“小和尚，你真是佛修啊？”

　　这问题问得毫无道理，唐焕也不恼，只面上宝相庄严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小姑娘撇了撇嘴，歪着头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乌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地打着转。

　　“算了，加你一个。”她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咬牙开口了，“程掌柜，给他牌子吧。”

　　唐焕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便听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开口，却是那程掌柜。

　　“嘿，那也要看他有没有命用。”

　　程掌柜看起来仙风道骨，连打扮都是道士模样，此时说话却给人一种阴测测的感觉，目光更是像条冰冷的蛇从唐焕的脚底一路盘旋到头顶。

　　小女孩听了这话，把眉一拧，语气骤然转冷，“他有没有命用，不是你说了算的。”

　　她发起怒来也如烈火一般，连裙裾都随着这一声轻叱震荡起来，像是焰火飘摇。

　　程掌柜哼了一声，怨毒的目光又剜了唐焕一眼，仿佛和他有深仇大恨，才总算动了动身体，慢吞吞地从柜台下面摸出一块牌子来，一把砸在唐焕的脑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倒不是他不想一把接住那牌子，而是程掌柜拿牌子磨磨蹭蹭，扔牌子却快如闪电，直到东西砸到头上他才反应过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这矮檐就是程掌柜家的，唐焕只有赔笑。

　　小姑娘见了这一幕，原本的怒气却像是无根之火，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瞬便不见了，反倒拍着手大笑起来，似乎唐焕苦着脸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她。

　　唐焕摇了摇头，在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里，他揉了揉被砸红的脑门，把掉在地上的牌子又捞了起来。

　　牌子不大，通体黝黑，呈水滴形状，放在手心里却有丝丝暖意沁出，像是玉石制成，一条细细的红线蜿蜒而出，在中心勾勒出一朵火苗，唐焕又翻到另一面，同样细如发丝的血线勾勒出一个“捌”字。

　　小姑娘还在笑，唐焕已经揉好脑门，细细观摩了一番这玉石牌，他分出一点心神，眼角注意着不知缘何对自己极为不善的程掌柜，只见对方依旧坐在柜台后，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心知程掌柜不可能好心告知自己缘由，他只好转向那红裙小姑娘。

　　“女施主，这是…”

　　小姑娘昂着头，“叫你拿着就拿着，到时候有用。”竟是不打算多做解释了。

　　她说完这话就把手往那酒坛的泥封上一拍，泥封登时被震碎，酒香弥漫开来，气息浓郁甘醇，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接着，唐焕就看见那瓷娃娃似的小人单手提着酒坛，极豪迈地喝起酒来。

　　她喝的肆意，如同掬饮山泉，兴之所至还会摇头晃脑，却没有将一滴酒液洒出。

　　一坛酒很快便见了底，全进了小姑娘的肚子。唐焕瞪着眼，目光扫过那小身板上一点不见鼓胀的肚子，又移到她依旧明眸皓齿，欺霜赛雪的娇俏脸蛋上，默然无言地稳了稳自己的神魂。

　　小姑娘从桌上跳下来，一步一蹦地朝着楼上走去，一身红裙仿佛有了温度，带得周遭的空气都火热起来。

　　她跳到楼梯拐角处，忽然转过身来，趴在扶手上朝唐焕展颜一笑，道：“不用等啦，小和尚，拿着牌子上楼，自然有你的上房住，不收灵石。”

　　唐焕终于货真价实地高兴起来，比得到那牌子时更真心实意好几倍，于是他赶忙又念了一句佛，朝小姑娘又行了一礼。

　　“多谢女施主。”

　　红裙转过拐角，留下一串笑声和一句“小气鬼”便消失不见。

　　唐焕也不想再留在楼下，和那看自己不顺眼到几近要杀人灭口的程掌柜待在一起，紧跟着就往楼梯上走。

　　一路都能感觉背后有道阴冷的目光盯着他不放，唐焕也不回头，只手持佛珠，默诵心经。直到上了楼，那被人锁定的危险感才终于消失。

　　上了二楼才发现，自己那间上房当真好找，统共九间上房，门口都挂着水滴形的木牌，和唐焕手上那枚玉牌形态分毫不差，其中一间门上木牌的数字正是“捌”。

　　唐焕走过去把木牌翻过来，果然见到另一面刻着的火焰。

　　他正准备推门而入，就听见身旁“柒”字牌的房门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然后房门无声地打开了，一条金刚似的大汉出现在门口，把门堵了个结结实实。

　　同时，雷鸣般的声音也炸响在他的耳畔，“小师傅，打个商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