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恍》江照

64、第六十二回 迁进东宫喜乐（二）

　　开春之后，明达郎怀厌倦了华清宫内景致，干脆打点行装，往终南山去了。
　　一月时间，郎怀靠着陶钧的药，总算把前些日子掏空的身子补回来些。但从逻些返回路上一路艰辛，又因郎士新和明达两庄大事心伤之处，却非药石能医。她如今再起剑器，总觉无法圆转自如，心知是气息不稳，却也无可奈何。
　　二月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偶尔都觉得有些骚热。然而行至山下，遥遥望去，山顶积雪不化，苍天白云连着雪峰，正是太白峰。
　　明达披着斗篷下来，脖间钻出一颗红脑袋，火狐睁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头。她身子骨畏寒，如今干脆抱着火狐当作手炉，倒也方便自在。
　　“这便是太白飞雪六月天？不过如今才二月，没了雪岂不是丢脸？”她笑吟吟说罢，看了看天色，知晓今天定是不能登攀的。
　　果听郎怀道：“今日有些晚了，寻个地方安营，明日再上山。”
　　山脚下的林木森森，郎怀信步而行，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和陶钧二人撒雄黄捡干柴。竹君兰君忙着去打了泉水，准备回来煮饭。
　　郎怀取了张轻弓来，道：“你们便在这里安歇，不要乱走，我去林子里瞧瞧。”
　　她四处打量片刻，往南边去了。陶钧手脚麻利，已然起了火。待架上罐子烧着水，竹君望着郎怀离开的方向，笑道：“看来今日能饱口福了。”
　　明达不明白她的意思，陶钧笑着解释：“松木烧烤最是有滋味，去年我们跟着郎君去土蕃，等进了他们境内，倒是烤过三两次。”
　　明达想起去年冬狩，郎怀也是动过手烤鹿肉的。不过那时候她身子太虚，也只是尝了一口。犹记得焦香扑鼻，透着松木的清远，端得好美味。她正想多问几句，竹君已然开口道：“姑娘什么身份，怎么能跟咱们这些下人吃一样的？快些洗干净那些晶米，我好整治。”
　　明达几乎就要骂人，气鼓鼓看着竹君，一字一句道：“我什么身份，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竹君也来了脾气，丢了手中的东西，回嘴道：“你什么身份？你就是我们郎君的夫人，能有什么身份？小陶，姑娘我还不伺候了！”她转身就走，明达一怒之下，就差点说出郎怀是女子的事实。
　　好歹兰君上前哀求着看了眼明达，才让几乎失去理智的她回过神。
　　璃儿早就看不下去，骂道：“沐公府调教出来的婢女就是这般？你还不是妾！少摆主子身份！”
　　这俩大丫头吵将起来，真是谁也不让谁。璃儿本就牙尖嘴利，竹君跟着安西那些兵油子混了五年，亦不遑多让，句句指桑骂槐，很快占尽上风。陶钧口齿笨拙根本劝不来，兰君怕越发添乱，几次强拉竹君住口，奈何这妮子今天是被点着了的炮仗，怎么都不听劝。
　　明达一肚子火，干脆放任不管，任由璃儿去骂。正当俩人吵得不可开交，郎怀腰间绑着两只锦鸡回来，远远就听得她二人声响。
　　“这是怎么了？竹君，住嘴！”郎怀自然先训斥自己的人，解下已然宰杀放血的锦鸡，皱着眉喝止。
　　“郎君……”竹君见着她回来，只好收拢脾气默不作声。璃儿什么都不知道，也真替明达不平，便对郎怀道：“郎国公，当初你待姑娘如何，如今又如何？往日里我还只道你和旁人不同，能疼我们主子，如今却由着下人撒泼！姑娘便无封号，也是陛下皇后嫡出，身份何等尊贵？居然跟着你受这等折辱！”
　　郎怀冷了神色，看着兰君，问道：“璃儿说得对么？”
　　兰君微微叹口气，道：“是阿竹有错，口无遮拦以下犯上，请郎君责罚。”
　　“郎君，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处事偏颇，我不过说说。要杀要刮，我认。”竹君还在火上添油，郎怀已然发了怒。
　　“你什么身份，够资格么？”郎怀转过身，对着明达叉手道：“我御下无方，待她受过便是，请你海涵。”
　　明达本不打算惩治，如今彻底冷了脸，看了她半晌，才道：“按着《唐律》，以下犯上，重则处死，轻则仗二十。我也不为难她，轻罚罢。”
　　郎怀站直了身子，去取了马鞭，道：“谢你宽宏。”
　　竹君这才知道闯了祸，变了神色，道：“郎君……”
　　“你以后再不收敛，我没了办法，只能送你回母亲处调教。”郎怀摇摇头，心下暗叹——明达如今对她不过当着普通朋友，哪里是当初那般亲厚？若她真动怒，传回长安，竹君哪里能留住命？
　　手下发力，马鞭呼啸着抽向郎怀后背。她面不改色，二十下生生挨过，才丢了马鞭，已然一头冷汗。
　　明达再无心思去管其他，回身上了马车，不肯下来。

　　兰君叹着气上马车，要给郎怀取金疮药。明达终究不忍心，道：“外面天冷，让她进来上药吧。”
　　兰君心下一喜，笑道：“就知道姑娘心肠极好。我代郎君谢过了！”她掀开车帘，道：“郎君，进来上药。”
　　郎怀摇摇头道：“不必，你随我取林子里就是了。”
　　“上来。”兰君未曾答话，明达已然在里开了口：“万一撞见别人。”
　　后背应该已经渗出血了，郎怀犹豫片刻，还是抬脚上了车。车门从内锁上，璃儿在外狠狠瞪了眼竹君，却没再开口说什么。
　　竹君满腹委屈，陶钧只得拉着她道：“你这是作何？如今郎君和姑娘之间好容易才舒缓些，偏生你来火上浇油。”
　　“我就看不惯她的样子！郎君对她一心一意，可曾差了半分？”竹君红着眼，道：“郎君这般委屈自己，却是凭什么？”
　　陶钧摇摇头道：“郎君那哪里是委屈自己？她心里爱煞了夫人，却不能再说什么。不然真给姑娘吓跑，郎君恐怕也是活不成的。便是受些委屈，郎君也是甘之如饴。阿竹，就是为了郎君，你也不该这般放肆。”
　　竹君想了想，道：“我去给郎君上药。”她刚刚想走，陶钧已然拉住她的袖子，“我这么痴愚的都知道这时候别去打扰，你又参合什么？以后姑娘在，你别乱掺合！”

　　马车里安置着炭盆，真比外面暖和许多。郎怀见明达靠着最里坐着，低着头抱着怀都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弯着腰终究觉得难受，转身坐下，动手解开腰带。方才为了打猎方便，却是除去了斗篷，只穿着外袍。兰君看去，后背的衣服都被鞭力撕扯开来，忙道：“郎君，不必脱了，我从后面给你划开。”
　　“也好。”
　　兰君抽出腰间的匕首，三两下划破衣服，才看得清状况——好在她胸口裹着，只破了三道口子。拿丝巾蘸着清水擦干净，兰君道：“郎君，上药了，忍着点。”
　　郎怀笑道：“你只管动手，这些却无妨。”
　　兰君才省起，郎怀只怕战场上受的伤更重，难怪她面不改色的。手下麻利，竹君很快给她上了药，重新裹好伤，才去取换上的衣裳。
　　郎怀简单活动着胳膊，却听明达道：“你就这般回护她？”
　　这话问的突然，郎怀没多想什么，照实答道：“她是我的婢女，理所应当。”
　　兰君暗叫糟糕，果然明达变了语气：“说起来，她是很在意你。”
　　郎怀应道：“自然是在意的。阿竹在安西的时候救过我性命很多次，若不是她我也回不来。”
　　兰君只恨不得拿针线缝住自家主子的嘴，手下胡乱找着，随意取出件内衫和外袍，丢给郎怀道：“郎君你自己穿吧，我去看看晚饭怎么样。”她背对着明达，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郎怀不要多言。
　　可惜郎怀对明达一片赤诚，是断断不会再欺瞒于她。她边穿衣服边道：“谢你留情，这丫头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莽撞得紧。”
　　明达冷笑：“她为了什么？你当真不知？”
　　若是往日里，明达不知情之滋味，只怕看不出竹君的心思。而今她只略想想，就明白只怕竹君对郎怀是一片痴情。明达只觉得此事荒谬，便更烦她。
　　“阿竹要说胡闹，也是有的。”郎怀从不曾细思，便道：“待我去问问。”
　　“回来！”明达恼了，只得对她言明：“你那阿竹只怕是看上你了，也不知她藏着这心思多久，而你竟不知。如今她这般对我，无非是……”明达还没说完，已然被郎怀打断：“怎会？她大我三岁，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郎怀惊疑不定，她从未想过儿女私情，直到回了长安，是以对此着实难以接受。
　　“是啊，便是现在我也决计不信。竹君知道你是女子，怎能对你动情？”明达嗤笑道：“可她处处针对于我，而我从未得罪过她。此中缘由，我便是不想懂，也不得不懂。总不能人家都杀上门来，我还蒙在鼓里不明就里吧？”
　　郎怀呆坐半晌，只想摇头。明达对女子之间的情意嗤之以鼻，是不出她所料。然而听来，心下还是苦楚的。而她如今再去细想，竹君往日对她的点点滴滴也便清晰起来。郎怀不由又羞又愧——这般深情辜负，非她所愿，实不能应也。
　　“要不，你们俩成了也不错。”明达不知为何，这般笑言道。她看着郎怀不吭声，面上风云转换，便不由来气。若不刺她几下，她就不是那个骄蛮的明达了。
　　“不。”郎怀抬头，双目澄澈，看着明达道：“我知你对此……很瞧不上，但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等你将来有了心悦之人，我自然诚心祝你们百年好合，一辈子平安喜乐。郎怀错在不该瞒着你，可即便你早就知晓，我心悦你，也是不改的。”
　　她侃侃而谈，不卑不亢道：“而今我知晓了阿竹的心思，只是更为歉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却是装不下其他。如今这辈子只能亏欠她，希望她将来能回心转意，重新找个如意郎君。郎怀一介愚人，配不上她这般痴心错付。”
　　“兕子，阿竹她救我很多次。救命之恩，郎怀不能忘恩负义。请你不要记恨她，心直口快之人，总比笑里藏刀要好。”郎怀摇着头，道：“你夜里好生休息，明日咱们再登太白。我去瞧瞧晚饭如何，待会儿叫你。将要入夜，风渐紧，且穿厚些。”
　　她转身下了马车，坦坦荡荡心无挂碍。
　　明达坐在里面细细思量她方才的话，不由对竹君的芥蒂渐消。又想起郎怀待她当真一片赤诚——这般一个良人，偏生和她俱是女子。明达想着想着，一时间竟是痴了。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也很心酸？郎怀可怜呐，兕子也可怜。竹君更可怜——看过小传的都知道，她最后结局是什么。
就酱，不卖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