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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黑台赤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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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熙紧紧盯着那在痛苦中微微痉挛的身子,右手“咔嚓”一声,捏碎了酒杯。
十八爷的脸色也蓦地变了,他大步走过去,看也未看,从木箱里拎出了一根鞭子。
卓熙踢开要准备收拾碎片的武伯,口中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十八,换流焰。”
十八爷刚抬起的手顿了一下,之后听话地放了下来,从木箱中另取了一条鞭子出来。
流焰!
沈潇只听说过这种鞭子——除却重鞭本身的威力外,有内力灌注其上,它会变得通体火热,打在人身上时,不仅敲髓断骨,且焦皮烂肉,宛若火烧。
阿无无声地走过去,压住锁链,扯开了木榕的外衣,单薄的脊背展现出来,尚留着早上九尾鞭赐予的伤痕。
十八爷走到合适的位置,掂了掂手里的鞭子,在沈潇的眼皮底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根原本银白色的钢鞭通体变成了火焰般的红色,绚烂的光芒逼人二目,沈潇在离着还有二十多步远的地方,就已经感受到了灼人的炙热。
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木榕自然感受得更为真切,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刚刚痛得清明一点的眼神里,恐惧一闪而过,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刚好能触摸到锁链的边缘。
流焰裹着风雪之声,如一根烧热的火炭砸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刚刚已经脱力的木榕忽然抬起了手,在别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之前,两条锁链连着手铐的一截便被他死死压在了手腕之下,剩余的部分猛地绷直。
流焰已经准确地砸在了木榕的背上,从右肩至左腰,赤红的鞭身整个陷进了肉里,周围的皮肤迅速被灼烧成了黑红色。一声呜咽被死死压在了喉咙深处,木榕的眼睛蓦地睁大,一股鲜血当即从口中呕了出来。
沈潇知道,这说明流焰不仅伤了筋骨,也伤了肺腑。
十八爷却没有立刻收回鞭子,他在卓熙和沈潇各异的注视中,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将流焰一点点地、缓慢地抽出来,像是一条火蛇在恶意地蜿蜒,沈潇似乎可以听到那些已经烧得通红的钢钩划过骨头的声音,森然恐怖。
疼痛和灼烧的双重折磨下,木榕的双眼随着鞭子缓慢的抽动而一点点地睁大,黑眸中的神色也一点点地涣散,然而那四条绷直的锁链只是在流焰砸下里的一瞬间轻轻地颤了一颤,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火红的鞭身终于完全抽了回来,那道伤口像是愈合了一样,没有流血也没有露骨,只留下一道黑红的痕迹。
不给人片刻的喘息,流焰在空中停了一瞬,又一次如流星般砸了下去,再如火蛇般蜿蜒而出。
一鞭、两鞭、三鞭。
赤裸的脊背上出现了三道整齐的伤口,被烧得黑红的颜色,散发着烧焦的气味,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从口中呕出来,合着汗水汇在石台之上。木榕大睁着茫然的双眼,眼睛里是极力压制的、无法宣泄的痛苦。
但沈潇看得太清楚了,就在这样的痛苦之下,木榕双手的手腕仍死死压着锁链,锁链嵌入肌肤,磨着零星的碎肉,却自始至终,再没有发出哪怕一丝细微的响声。
十八爷将流焰珍惜地放入木箱,将装着鸩羽的瓷瓶握在手中,慢慢踱到木榕的跟前,蹲下身,抚了一下他裸露的肩头。
鸩羽毒烈,中毒之后,哪怕是再温柔不过的抚摸,也会让人痛不欲生。木榕紧紧蹙着眉头,却一点点挣扎着,让自己的眼神清明起来。
十八爷似乎很满意木榕的知趣和努力,眼里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看在沈潇眼里如恶魔般可怕,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十八爷黯哑的嗓音中逼问着,而木榕似是也早已习惯这个过程,他咬了下已经破烂的下唇,努力聚集起神智,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在竭力忍痛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回答着十八爷看似凌乱无章却个个暗藏玄机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木……榕……”
“多大了?”
“十八岁……”
“什么时候的生辰?”
“不……不知道……”
“哪个门派的?”
“燕京……木家……”
“木家庄最出名的一座水榭,叫什么名字?”
“……望月……小筑……”
……
如此的问答周而复始,都是些关于稀松平常的问题,真真假假翻来覆去,重复了能有三四遍,十八爷才停下,从瓷瓶里又取出一颗鸩羽,塞入木榕的口中。
药入口即化,入口即痛,木榕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手腕仍压着锁链,微微蹙着眉头,尽量清醒地回答着十八爷接下来的问题。
“离人泪是你抢走的?”
新的鸩羽药效的发作下,木榕的手不经意地颤抖着,口中却不敢有片刻迟疑地回答着,声音比上一轮回话时明显又虚弱了不少。
“不是……”
十八爷的手放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上,来回地抚摸几下,木榕的睫毛也跟着颤了好几颤。
“再说一次,离人泪是不是你抢走的?”
“不……是……”
“那离人泪在谁手里?”
“重阳……盟……”
“重阳盟除了找离人泪,还要做什么?”
“捉……九煞……”
“九煞是什么人?”
“十八楼……的人……”
“噢?”十八爷的手从头顶往下,慢慢移到木榕的后脖颈,在这一轮问答中,他的声音不再是正常的黯哑,而是不停地变幻,一会如中年男子,一会如耄耋老者,一会竟如妙龄少女,木榕明显已经痛到快要神志不清,破烂的唇间却仍在亦真亦假地回答着他紧追不舍的问题。
“千帐灯是怎么死的?”
“云开……杀死他……”
“千帐灯是怎么死的?”
“我……杀了……他……”
“为什么没有杀岳小天?”
“我……没有……杀他……”
“罗凤孤是十八楼的人吗?”
“不……是……”
“重阳盟里有十八楼的人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杀岳小天?”
“我……他还……有用处……”
“他有什么用处?”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地问出来,立在旁边的沈潇觉得自己都要被逼疯了,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木榕却还在吃力地回答着,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
“浮云坞……和五行宫……有关系……”
又一粒药丸塞到木榕口中,十八爷无视木榕痛得有些扭曲的眉眼,冷冷的声音继续着:
“十八楼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它是什么人创建?”
“不……知……道……”
“十八楼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条件反射一般的回答就要溢出,却在出口前停住了,木榕紧紧蹙着眉,断断续续吐着字:“没……有……关系……”
“胡说!”
十八爷突然厉声喝道,飞快将又一颗药丸塞入木榕口中,他的声音冰冷残酷,像是要把人生生撕裂。
“说!你和十八楼有什么关系?”
骨髓和筋脉像是被刀子一遍又一遍地撕开刮裂,木榕像要窒息的鱼,大口地吸着气,但此时,他连呼吸都是痛苦的,汗水又一层层浸湿衣襟,惨白的脸上布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他的眼眸也是雾蒙蒙的,虚无地大睁着盯着前方,没有焦距。呻吟声被他狠狠压住,却有鲜血再一次从唇角流下来。
十八爷皱了皱眉,这是鸩羽导致了内伤,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他皱着眉,厉声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十八楼有什么关系?”
“没……没有……关系……”
不断流出鲜血的唇间,断断续续说着相同的答案,十八爷满意地问下一个问题:“慕容羽吟是谁?”
已经快要麻木成雕像的沈潇蓦地瞪圆眼睛,他紧张地盯住木榕苍白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被遏住了。
慕容羽吟是谁?慕容羽吟是谁?
木榕睁大眼睛,吃力地回答:“慕容世家……大小姐……”
“她是你的什么人?”
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其他,木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像是在思考,像是在迟疑,又像是在痛苦中就要迷失了自我,第一次在问答中有了停顿。
沈潇攥着拳,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紧张,他盯着木榕的脸,好像唯恐他说出什么答案,却又有些期待他说出些什么。
木榕的嘴唇轻轻翕动片刻,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我……不……认得……她……”
沈潇的脸色和木榕的一样苍白,十八爷盯着木榕颤抖的睫毛看了一会,又一粒药丸出现在手中,这次他没有直接塞到木榕嘴里,反而让阿无取了些雪,在一只碗里化开,然后将药丸扔了进去,药丸渐渐融化在雪水中,十八爷晃了晃碗,按着木榕的肩头,将药水缓缓倒在他刚刚被流焰打出的伤口中。
木榕的眼神因为更大的痛苦而变得模糊,和残忍的动作截然不同,十八爷的语气愈发温柔慈爱。
“乖九儿,告诉我,你和慕容家有什么关系,乖,告诉我。”
木榕的脸已经惨白至透明,汗水如浆从脸颊上争先恐后地流下来,他张开口,混着血水和汗水的嘴唇翕动着,虚弱的声音细如蚊蚋,却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答案。
“没……有……关……系……”
他痛得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力气、耽误好长的时间,十八爷极有耐心地等着,目光一转,瞥见了他不经意轻微蜷起的手指。
一抹阴冷再次浮现在眉间,十八爷出手如电,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扎透单薄的掌心,将整只右手死死钉在了地上。
一抹呻吟停在齿间,被鲜血瞬间染红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蜷起的手指却在主人强大的忍耐力和意志力下,一根根奇迹般地伸开,直到所有痛苦结束之时,再没有蜷起过一次,脱开全部可以借助的外力,它们的主人硬生生挺下了一轮又一轮的煎熬。
哪怕他又吞下了几颗鸩羽,哪怕十八爷化开的鸩羽药水一次又一次洒在他伤可见骨的脊背上。
十八爷的手却更加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温柔地拂去他垂到脸上的发丝,声音慈爱温柔得让人如坠梦中。
“好孩子,告诉我,你和慕容小姐、和十八楼是什么关系?”
“乖孩子,你只要告诉了我,我就可以解除你的痛苦,你以后都不用再吃这些苦了。”
“好孩子,你看这是什么,你只要乖乖说实话,这颗药就给你吃,你马上就会不痛了;但你若是继续说谎,就只能再吃一粒鸩羽,想一想,十九颗鸩羽,会有多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知道应该怎么做,是不是?”
沈潇呆呆地看着、听着,十八爷的脸从无表情,但他的声音竟然在温柔和残酷之间自如地变幻,尤其是那柔软的蛊惑,连沈潇都呆立着,险些张口说出尘封已久的事实。
木榕俯卧在地上,手指被钉穿后,他再没有一丝的动弹,只有已经被汗水打湿的睫毛颤了几颤,涣散的眼神再也无力聚起,条件反射一样地重复着虚弱无力的回答。
“没……有……”
十八爷似是笑了笑,再一次变换了声音,这次是个年轻的少妇声音,更加的温柔慈爱。
“好孩子,九儿,我的好孩子,你告诉娘,你和慕容家、和十八楼是什么关系?”
这声音真的是太温柔、太慈祥,就像是一个正在哄幼儿入睡的母亲清唱的摇篮曲。但传入沈潇耳中的一刹那,他却犹如被抽空了灵魂,呆如木鸡,脑海中只有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不停地回旋。
木榕的眼神已经和他的身体一样的虚弱,他卧在那,没有力气再做身不由己的抵抗,没有力气再去编织真真假假的答案,甚至连睫毛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楚那个温柔慈爱的声音来自何人,空旷的墨砚台上,他虚弱的声音断续地重复着:“没……有……”
十八爷终于满意地撤回手,关于慕容和十八楼的问题结束了,他甩甩手,又问道:“除了千帐灯,重阳盟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木榕忍受着一波又一波有增无减的痛苦,两个字的答案,他说了能有半柱香的时间——“没……有……”
十八爷终于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一轮问话,转过身瞥见呆立的沈潇,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
“沈潇是谁?”
“沈……家庄……少……主……”
“噢?那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沈潇已经没有办法开口,没有神智思考了。
但木榕没有这个权力,他跟自己的意志力做了最后的斗争,集中起最后一丝的神智,给出了一个重复得最多的答案——“没有……关系……”
十八爷像是松了口气,俯下身,在木榕的后脖颈轻轻按了一下,木榕头软软地垂下,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