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初颜》墨槿初

3、陌生人1

　　黎明前的夜色仍如浓墨般笼罩着这座城市，仿佛压抑着、堆积着的所有渴望，焦急地等待着第一缕阳光破空而入的拯救。
　　而最后一刻，总是最为漫长、黑暗与压抑的。
　　四周的气压降得很低很低，而这低气压的中心正是来自于那仿佛静止的两人。
　　落叶被风呼卷着，在两人脚边盘旋，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针掉在地面的声音，昏黄的街灯愈发朦胧冷寂。
　　颜子昕始终低着头，清寒的凌晨，凉风微起轻扫过她的睫毛，带来微微的颤动，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洛峰那带着夜深冷的气息，还有某种被压抑过久情绪的嗓音，终于一字一顿，缓缓地敲在两人的心上，“颜…子…昕……”。
　　那三个字带给他的冲击，让他扣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心里知道，他在害怕，怕这又是一场梦，怕眼前的人眨眼消失，怕，梦醒即逝。
　　而后又是烟云散尽，只剩他一人面对空旷的屋子，然后继续一个人回忆着他们的回忆，做着他们做过的事，走着他们走过的路，吃着一起吃过的东□□自生活在他们曾一起生活过的城市。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多久，但每时每刻都会不自觉地这样，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感觉到她还在他的身旁笑着、闹着、撒着娇、卖着萌，永远眉眼弯弯，流光溢彩的样子。

　　而现在，仿若恍如隔世。
　　“颜…子昕……”他再次开口，带着迟疑的语气，却没有再向前一步。

　　看到那熟悉的人影，他便头脑空白，当场定住，心里早已不能用言语形容。
　　而她的转身想走，便让他顾不得心底有多大的震惊，快步便追了上去。
　　九年了，几乎每一天，他都想象着他们再次相遇的情形，那时的他要该怎么开口？而那时的她又会如何……
　　也许她早已为人妇，和丈夫携手出现在他眼前；
　　也许跑遍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在最后一个转角处看到她；
　　也许还能在当年的同学聚会中远远望着她；
　　也许能在那个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小书店里找到她；
　　也许……
　　也许，他所有的期望一丝一缕都化成他想象的成千上百种相逢可能。
　　却唯独没有一种与今日相同。
　　喉咙中仿佛翻滚着某种异常浓烈刺激的烈酒，心口突然而来的撕裂，几欲让他站立不住，另一只手低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洛峰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背对自己的身影，深深呼吸着，似乎想要让四周冷冽的气息强压下这么多年来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那种让人崩溃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全都来自于九年里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来自于，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这个人。

　　有时候颜子昕会想，如果能失忆，是否才是最好的解脱，而现在的沉默，也许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诉说。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有过任何改变。似乎又过了许久，洛峰轻声低语着那个名字，与前两次的震惊和惊疑不同，这一次他的语气中蕴含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
　　“你…还好吗……”他再次开口。
　　颜子昕闭上眼睛，关掉脑袋里所有的画面。你…还好吗……要是可以选择的话，她也很想把耳朵关了。
　　而现在，他似乎并不想再给她任何保持沉默的机会。
　　闭上眼睛后的颜子昕明显感觉到男人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感觉到他重重地呼吸声就响在她的头顶，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似乎要把她洞穿一般，而他的手依然没有从她的胳膊上移走。
　　长久的沉默让颜子昕稍微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深呼吸了一下，心中做了决定。她渐渐睁开眼睛，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对不起……”，颜子昕终于开口，一缕长发滑落遮住她的侧脸，从洛峰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因街灯的晕染而有着微光的头顶，眼睛隐在深处神情不明。
　　“你…认错人了……先生……”她的声音丝丝缕缕缓缓透出，却瞬间直击他的心口，仿佛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的心脏，带着深沉、冰封的寒意，将它冰冻，将它停滞，扣着颜子昕的手蓦然僵硬。
　　而此时的颜子昕缓缓地将另一只还自由的手隐在身后，手指紧紧弯曲着，指甲深入血肉，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愈发冷若冰霜。
　　有那么一瞬，有什么东西慢慢碎裂开来。
　　你…认错人了…先生……
　　她在说什么？先生？在说谁？
　　之后，在许久的静默中，洛峰仍没有从她那句话中反应过来。
　　只是扣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力道，重重的钝痛从心口蔓延开来。
　　先生？呵！
　　原来，他们之间已陌生至斯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多年前的那个画面，她一脸欣喜地问，“是、是送给我的吗？”而他则用一脸不耐烦来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废话，难道是我戴呀？”
　　洛峰的嘴角紧抿，却仍溢出一丝苦涩，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而颜子昕说完了那一句后，也再没有开口。

　　静默，长久的静默，似乎连时间也被这层浓浓的静默凝固了，只余一丝丝凉意透骨的风，一遍又一遍地拂过他们的身体，卷起落叶又抛下。
　　终究还是没有骗过洛峰，他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洛峰再也忍不住和她保持这样的距离，他贴近一步，离她几乎只差一个拳头的距离。
　　“看着我，颜子昕。”洛峰轻声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只要轻轻一伸手，他便能将她拥入怀中，而现在，他却只能极力抑制住这样的冲动。
　　“放开我。”颜子昕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而她心里也明白就算表现得再怎么平静，她颤抖的身体也会出卖了自己。
　　“好。”克制着自己复杂而又强烈的情绪，洛峰深深吸了口气，“既然你不抬头，那这样呢？”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便放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圈了进去，颜子昕反射性地想要后退一步，脱离这种危险的距离，可洛峰立刻将整个身子压低，与她平齐，根本不给她任何后退的机会。
　　他就以这样一种弯曲的姿势看着颜子昕，然后开口：“看着我，颜子昕小姐！”语气郑重而沉静，然而眼波中却流动着许多不明的情绪。
　　看着我，颜子昕小姐！
　　颜子昕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沉。原来，他们之间真的会有这样称呼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们之间像个笑话。
　　那个时候她只是和他开玩笑来着：“你说如果我们分开了，以后再见面会不会成为陌生人，互相先生、小姐地称呼着？”
　　那个时候的他听完特别地生气：“你说什么呢！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永远不会，小不点。”说完就往教室里走，然后一个晚上都没再理她，像和她赌气一般。
　　可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颜子昕突然感觉到当年那种痛恨交加的浓烈情绪正向她奔涌而来，席卷她的全身。那久远的浸入骨髓的疼像是被刚才的痛唤醒一般，一阵一阵，沉沉地敲打在她的心上，脑中忽然像过电影画面一般，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人和物，让她的心猛然一紧。
　　她倏地抬起头，想要缓解刚才脑海中的画面带给她的冲击，却撞进男人漆黑异常的明眸中。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浓墨在他的瞳仁中以可视的速度汹涌而来，他的唇角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开口。

　　颜子昕有点嘲讽自己，当年那么想见他，想找到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而现在她又是在干什么？
　　他出现了，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却害怕了，想逃避了？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些画面，那些她刻意遗忘，久而久之以为真的遗忘了的回忆。

　　那日之后，颜子昕本已经打算跟杨瑾彤说她有点事要先回锦城，后期的处理需要她的地方本很少，更何况她觉得待在这里多一天，她就越发心神不宁，心里发慌。
　　那晚，他双手摁住她的肩膀，迫使她与他对视，嗓音有些干涩：“好久不见……”
　　秋风在两人脚边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脉络金黄，清晰可见，只不过身体的水份早已被风干，就这么被风轻轻一拂，竟在他们脚边连打了好几个圈，才堪堪停住，亦不知秋风什么时候又会将它们吹上空中又再度抛下。
　　这让颜子昕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她，也像这些落叶一般被抛上空中体味到幸福的感觉后，再被没有预兆地重重抛下。而那颗天真活泼的心竟这么不禁摔，碎得四分五裂。
　　那时的她用了多少个日夜才慢慢将它一点一点黏贴好。虽然完整，但细碎的裂纹摆在那里似乎张扬地告诉她，碎过的东西永远都是碎过的。
　　她垂下眼帘，复又抬眸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好久不见吗？
　　他们，还真是好久不见……
　　以前总想要千方百计找到他，找不到，想见他，见不到，她哭了多久，有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眼角总挂着湿湿的泪意，她自己早已数不清。还能怎么样，一个人突然人间蒸发，当他不想出现在你面前时，永远也不会让你找到。
　　现在，她不找了，不见了，好不好，他为什么又要出现？
　　“你…还好吗……”洛峰的声音丝丝缕缕钻进颜子昕的耳朵里，让她很不舒服。
　　她微微蹙起眉头，四周很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两人的手表秒针走动的金属摩擦声。
　　她终于开口，清清冷冷的气息：“我很好，你可以放手了……”
　　洛峰就这么看着她，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眸中不断翻滚的情绪似乎都要冲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她，盯了许久，说出一句让颜子昕直到现在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颜子昕，你听清楚，我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颜子昕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水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下，她忽然觉得真的很有必要早点回去，马上上网订了机票，正想给杨瑾彤电话，就看到她的电话过来了。
　　“瑾彤，我有事想和你说，我……”
　　还没等颜子昕说开，杨瑾彤立马将她打断，竹筒倒豆子一般：“我这边的事情很急，刚接到通知，公司和这边的一家广告公司签订了长期合作协议，对方正好有一个项目在开展，点名要你负责拍摄工作，所以我们组还要在这边继续待着。都已经为我们租好房子，说今天就可以搬进去。”
　　说完杨瑾彤突然很兴奋道，“那个房子我刚去看了，天啊，你是不知道，那简直了，一整栋别墅啊！我们整组人都可以住耶！什么入户花园啊，后花园，整整4层，全套家具设备齐全，装修得也好，简直就是即可拎包入住嘛。”
　　而后又来一句，“咦？公司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么好了？真是开天辟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惊一乍：“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听到这个消息，颜子昕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杨瑾彤电话那头大声的“喂”快振掉颜子昕手中的手机，才听到她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噢……刚才信号不太好，没什么了，那我现在收拾一下。”
　　“好呀好呀，收拾完就马上过来，”又想起了什么马上加一句，“帮我把我的东西也拿过来，等你哟！”说完杨瑾彤就挂了电话。
　　颜子昕拿着已经黑屏的手机靠着窗边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去收拾东西，等收拾妥当，准备走出房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给杨瑾彤拨过去，刚嘟了一声那边就通了。
　　杨瑾彤的声音响起：“有事快说，姐这边正忙着呢，什么事，快说，快说。”
　　颜子昕一头黑线：“我知道你忙，姐姐，但能跟我说说要搬过来的地址吗？”
　　“嗯？我刚才没说吗？我还以为我说了呢？等一下，我去看看哈，没记清楚。”过了一会儿，杨瑾彤大大咧咧的声音传过来，“江海路128号1街66号，快点过来呀！”说完又马上挂断电话。
　　颜子昕默默地无语了一阵，拿着手机将机票取消，又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拖着两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到酒店大堂叫出租车。
　　刚要上车，后面一阵喇叭响起，颜子昕往后一看，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笔挺地站在一辆香槟色的路虎旁边，一副豪气又欠揍的表情。
　　颜子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看自己笑话，她快步走过去，说道：“你怎么来了？出差？”
　　“猜对了一半，你这是要去哪里？”男人的眼睛看着出租车的方向。
　　“搬家呀。”随后颜子昕简要地将公司新合作的项目和租房的事情跟男人说了一遍。
　　“那上车吧，我来了，还坐什么出租车。”
　　“噢。”
　　颜子昕赶忙跟司机师傅说不好意思，随后二人将两大箱行李从好不容易塞进的出租车后备箱里拿出来，又搬到路虎车上，期间颜子昕瞟到出租车司机一双冒着烈火的眼睛，估计能把他们烧成骷髅。刚把行李搬下车，就见出租车司机一踩油门“轰”的一声飞出百米，颜子昕羞窘地朝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然后一脸怨愤地转头看着男人。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射来，低头寻到视线的方向，失笑道：“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有做坏事？”
　　“你有！”颜子昕鼓起腮帮子指着刚才男人目光停留的方向。
　　男人无奈道：“好，好，好，我错了，那我再帮你叫一辆？”说着就准备让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再叫一辆出租车，被颜子昕赶快拦住：“大哥，别跟我添乱了，快走吧，杵在这里跟个土豪一样。”
　　“土豪？”男人边往车门旁走，边笑：“你看我像土豪吗？”
　　颜子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车，然后很实诚地点了点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