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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无情最是富贵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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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正统十一年五月仲春。
这几日扬州知府晏镜林觉得特别舒心,此时他正眯着眼,倚坐在一张红木雕花太师椅上,雌鲤鱼似的身子几乎填满了宽大的太师椅,由于心情好,那肥白胖脸上的鹰钩鼻也减了几分乖戾,倒教人看不出他还有个“焦雷知府”的诨名。六姨太香红在他的身后扭动着穿绫罗的身子,将两只涂了蔻丹的手放在他肩头揉捏着,猩红的蔻丹映着银白色团花中衣的缎子,活象十滴触目惊心的血点。
“老爷,再过五天咱家的三小姐就要进京了,虽说是作为秀女进京,可是宫中还有咱干爷爷王振王公公罩扶着,以三小姐的才貌保不定日后会封个贵妃、贵嫔的,到时老爷就是威风八面的国丈了,带携我也沾沾光。” 六姨太口甜舌滑地奉承。
“你啊,就是巧嘴。”晏镜林睁开一双肿泡细目,带着笑回头瞟了一眼这小妾,笑容里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和侮弄,就如同人拿着骨头去逗一只狗一样。
“说吧,又看上什么了?”他把‘骨头’抛了一下,立刻得到热烈地回应,那绫罗身子扭股糖似地贴了上来,欢声道:“我就知道老爷疼我,老七这几天头上插了一支攒丝累珠金凤钗,老在我跟前晃,我气不过,我就不相信,在老爷心里我会不如她,老爷你说是不是?”
晏镜林被她摇着、晃着、软语乞求着,心里十分受用,忽然瞥见湘竹帘外有两个人影,于是提高嗓门问了句:“谁在外面?”
他的长子晏廷声和管家高应怯怯地挪进来,这晏廷声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生得高瘦,背微驼着,一件鹦哥绿的绸锦袍悠悠忽忽地荡在身上,有点沐猴而冠的味道,进来的这二人都垂首低头,一言不发。
“什么事?”晏镜林拿起定窑白瓷茶碗呷了口茶,还未留意到他们惊慌的神情。
“到底什么事?”晏镜林有些不耐烦了。
晏廷声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晏凝,晏凝那贱人,她逃跑了。”
听此言,晏镜林只觉脑袋里‘咝啦’一声,好象有人剖开他的头骨,将一桶冰雪泼在热炭似的脑浆上,一场平步青云的富贵梦化成一道白烟散了。
紧接着这间屋子可说是天崩地裂,晏镜林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伴着瓷瓶碗盏的碎裂声,晏廷声、高应的哀告声,六姨太的哭嚎声,响作一团。内门里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也从这泼天的动静中得知:晏府三小姐晏凝离府出逃了。
人人心里纳罕:这三小姐行事可真滴水不漏,早几个月备选秀女时还欢天喜地的妆扮,言行之间不见丝毫不满、不愿的意思,今天一清早由长兄晏廷声带着去观音庙上香,结果一顶轿子抬出去,三小姐和两个近身丫鬟化了风般地没了踪影。
正窃窃私语之时,晏镜林摔帘出来,紫涨着面皮,喝了一声:“把钱师爷和葛捕头给我叫来,你们这几个狗奴才听清了,刚才的事要是走露了半点风声,我就着落在你们身上,满门抄斩之前我先要了你们的脑袋。”
不多时钱师爷一溜小跑地进了房门,后面紧跟着一个面色藜黑、络腮须髭的中年壮汉,腰间斜十字对插两只精钢夔纹判官笔,身形板直,步伐稳重,这人正是扬州府的总捕头“圣手无常”葛青吾。
晏家父子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他们二人详述一遍,把一张本已撕破新糊贴好的信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这是那贱人留下的。”
钱师爷展信而观,一笔好字直入眼帘,心里先喝了个采,只见写着:
不孝女晏凝叩拜父亲大人台前:
自古贞姬守节,孝女怜亲,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然万古流芳背后,常见血泪斑斑。劣女窃思:若今果真遵父命入宫,或可咳珠唾玉富贵至极,抑或冷宫幽闭郁郁一生,此二者俱非吾所愿。忆昔曾读古人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吾断不会因富贵虚名将一生陷于宫禁。
劣女托身晏府十七载矣,更觉: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纵然骨肉亦非亲,恩情翻成仇恨,今不告而别,日后当后会无期,有良言谏父,聊报养育之恩。
“熙来攘往,待足何日足?只需得随家丰俭,便思退步,须防世事多翻覆,枉教算计白了头,空碌碌。”
钱师爷看毕,心中叹道:“好才情!好无情!久闻这三小姐是个扫眉才子,观其行止,倒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转向晏镜林问道:“老爷意欲如何?”
“我要马上派人将这贱人抓回来,我要打—死—她。”最后三个字从晏镜林的牙缝里挤出。
“老爷,搜寻三小姐自然是当务之急,但只可暗寻,切不可明访,”钱师爷捻着山羊胡道:“秀女出逃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封锁消息,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晏镜林冷哼一声,对管家高应道:“传令下去,有奴才胆敢嚼舌头的,我先灭他满门,”随即又问钱师爷:“若这几日抓不回这贱人,如何是好?”
钱师爷转了转褐黄的小眼珠,道:“到时学生还有一计,可解大人之忧,只是如今三小姐已走了四个时辰,想是早已出了城,不知她会投奔何人?”
晏镜林想了想,道:“那贱人生母的娘家就在扬州东门住着,按说她不会笨到躲藏在那里,不过也派人去搜一搜,还有就是昔日教她读书的成方遂住在丹阳,对,廷声你马上带人去丹阳,葛捕头,你去把全扬州的捕快都派出去,抓住那贱人赏银千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去!”
葛青吾抱拳应诺,正要出门。不料钱师爷向晏廷声递了个眼色,晏廷声一扫方才的萎缩,颐指气使道:“葛捕头,听说你与晏凝那贱人颇有交情,我还听说你将三十六招“搜魂笔”判官笔式全传给了她,既然有了传艺之情、师徒之分,保不定这次你不会徇私。”
葛青吾的眼中掠过一丝怒色,但很快藜黑的脸恢复了平静,他迎向晏镜林质询的眼光,郑重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大人认为卑职与此事有关连,请允准卑职避嫌。”
晏镜林心中盘算了一下,脸上堆上笑来,道:“你是我扬州第一捕快,这几年功劳卓著,我怎会疑心你?青吾啊,依你之见,那贱人会逃往何方?”
葛青吾想了想,道:“三小姐一向极有智计,凡我等所想,相信她早已料到,据卑职猜测,她决不会去丹阳投奔她的老师成方遂。平日听她言谈之间十分喜爱江南风物,极有可能沿运河直下江南。不过三小姐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也有可能向西,甚至向北行……”
“也可能东渡大海,直奔扶桑。”钱师爷眯眼捋胡,语带讥诮。
葛青吾面色一暗,说了声:“钱师爷是大人的智囊,见识必会高过我等粗人,如有高见尽管明言,在下领着弟兄们自当奉行,早日找回三小姐,也好解大人之忧,钱师爷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
“你…”钱师爷遭他不软不硬地用话挤兑,可恨自己胸无良策,一时哑口无言。
晏镜林气极败坏地摆摆手:“就按青吾说的,廷声你带人向南搜寻,也不要放过丹阳,青吾率那班捕快向西、向北搜寻,钱师爷从旁协助,定要把那贱人抓回来。”
把人都差出去了,晏镜林象被抽去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不想头一侧,又瞥见那封留书,冲天怒火直窜脑门,抄起书信揉作一团,忽然一丝狞笑爬上了他扭曲的五官,他立起身急匆匆地向后园走去。
这后花园在扬州算得上最为富丽,仿苏式园林的模样,奇花异石,亭台池榭,生生是由五十万两银子堆出来的,绕过曲曲折折的荷花池,来到一扇朱漆小门前,晏镜林命看守家丁打开锁,走进门去。
这是个小小的院落,杂草丛生,破败不堪,一株枯死的老树伸着光秃秃的树枝,象是无声地乞求上天。迎面只有一间破屋,连大车店的马厩都比它体面,墙上几道歪斜的裂缝已可以塞得进食指,窗棂上积年的窗纸千疮百孔,褪色的破纸被吹得扑扑乱跳,没有一丝生气,连一声虫鸣都没有,死寂,死一般的静寂……
“把她拖出来。”晏镜林命令跟进来的两个家丁。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拖了出来,身上麻片般的破衣已经肮脏得分不清颜色,头发盖着脸看不到面目,两只纤瘦的手支在碎石路上,象极了两只鸟足,似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才支撑住身体,手颤抖得厉害。
“我的三太太,你过得好么?”晏镜林阴毒地笑道,坐在一张下人端来的椅子上,用靴子尖挑起那人的下颏。
纠结的乱发滑落下去,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的脸颊似被利刀削过,瘦成皮包骨,蛛网般的皱纹刻在上面,她的眼睛闭着,眼窝深陷,嘴唇抿着薄如刀刃,只有两道如画的柳叶眉和秀挺的鼻梁可以想象出她曾经有过的美貌。
“你养的那个贱丫头就快做秀女入宫了,一入宫门,可就算是两世为人,你们娘俩就今生再也不得相见。”晏镜林狞笑道。女人面无表情,只是撑在地上的手更加颤抖。
晏镜林继续道:“看来你的心肠还不是铁石做的,你虽然恨我,起先也想掐死她,但说到底她也算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凭那贱丫头的模样,运气好也许能封个什么妃,什么嫔的,沾了皇气,自然少不了我的好处,也算我没浪费那么多年的米饭”。晏镜林忽然逼近那女人,怨毒之极,咬牙切齿地说道:“若是那贱人在宫里横死,或是未获宠幸老死深宫,我也很称心,因为这是她该为你还的债,你们母女俩都该这个下场。”
女人摇摇欲坠,似乎已撑不住身体。
“怎么样,心疼了吧。”晏镜林晃着脚,颠动她的头。
女人好象是冰雪塑成、木头雕成的,仍旧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晏镜林做梦都想听她求饶哀告、听她痛苦呻吟,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晏镜林忽然想起十七年前与这女人的洞房花烛夜,当日任凭他颠鸾倒凤,千抽万迭,这女人就象个喉咙气断的死人,自己满腔欢喜像心像意地侮弄了半天,却得不到半点情趣。
“你这死娼妇。”晏镜林恶狠狠地当胸一脚,女人灯草般地倒了,拽着头发起来,嘴角已渗出鲜血,仍是闭着眼,一声不吭,连一声呻吟都不会给眼前这个仇人。
晏镜林气得发疯,咆哮着:“你这死娼妇,你以为装死我就饶得了你吗?你养的那个贱种以为逃走了,我就抓不回她了么,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都死。”他发狂般地扼住女人纤细的脖子。
女人的眼睛忽然张开了,仿佛天外又射来一缕阳光,这是一双无论怎样的折磨都不能毁掉的美丽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清冽得没有一丝杂质,这双眼睛在笑,瞳孔晶亮,如同幽潭中漾动的月光。
晏镜林呆住了,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只见女人仰天大笑,笑得那么快乐,那么酣畅,仿佛要将一生的笑声一并笑完。她太衰弱了,不一会便止住笑声,但仍带着笑容,激动的红晕爬上脸颊,使她看起来美得出奇。
“她逃出去了,逃出去了,”女人快乐地叫:“鸣珂,鸣珂,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女儿逃出去了。”
晏镜林的脸上象是被抽一鞭子,五官扭曲着,舌头上象生了倒刺:“她…她果然是个野种,当年你生下她就要抛弃她,掐死她,全是做戏”。
“不错”,女人高傲地说:“只有这样你才会以为我恨你,所以才要杀死你的女儿,我那可怜的孩儿才有可能活下来,现在她逃走了,哼!我的骨肉又怎会认贼作父呢。”
女人带着胜利者的眼光轻鄙地看着他,晏镜林觉得自己想杀人,却气得已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是一只猴子,被耍弄了十几年,却为得到几颗橡子而沾沾自喜。
女人喘息着:“现在她…逃走了,我的…心愿已了,我的魂魄会去…保护她”。
多年囚禁的煎熬,她已是油尽灯枯,如今唯一的牵挂已逃离火炕,心劲一松,女人缓缓地倒了下去,她死了,但眼睛仍睁着。
纵然有晏知府的高压,但三小姐离府出逃,女人之死,仍然是下人们私下里的最好谈资,六姨娘的陪房潘寿媳妇闲来无事向厨娘兴妈打听,兴妈瞅准四下无人,卖弄起口舌来:“死了的女人姓聂,原是扬州东门一家绸缎庄的女儿,年轻那会儿标致得天仙似个人,听说也知书识字。那时老爷刚中进士,一天偶然看见立刻着人去她家提亲,那聂家倒也巴结这门亲事,只是听说聂家这女子另有中意的人,死活不肯。当时叔老太爷还在京里做左都御史,晏家跺跺脚,扬州城也得颤三颤,咱们老爷派人封了聂家的店,费了多少功夫心思才弄到手,可娶进门象个木头美人,整日冷冰冰的,不言不语,不说不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进门八个月生下咱们三小姐,老爷疑心那孩子不是他的种儿,原是要溺死的,可聂家女子也怪,生下来就不管不问,孩子饿得哇哇哭,她木头一样听不见,有好几次要掐死那孩子,还好救回来了,老爷又疑心那聂家女子恨他,所以要杀他的孩儿,为这才留着了,太太只生过一个女儿,要担个贤德名儿,就把三小姐收在房里”。
“三小姐跟了太太,倒也不差。”潘寿媳妇道。
“话是这么说,可隔层肚皮隔层山哩”,兴妈一撇嘴:“三小姐还只四、五岁时,不让她乱走动,给她打了双四斤多重的铁鞋穿,以后每年打一双更重的,一穿就穿了八年,你没见那个可怜相,一步一挨,小脸涨得通红。”
“真真作孽”。潘寿媳妇叹道。
“好在后来才慢慢转了运,老爷聘了个先生教大少爷读书,那先生姓成,心眼好学问高,他向老爷讨人情让三小姐伴着大少爷读书,老爷碍于他的情面就准了,三小姐跟着上了几年学,听说还跟葛捕头、孙捕快他们学了些枪棒拳脚,文也来得,武也来得,府里的少爷们竟不及她一个零儿”。
“那老爷,太太可喜欢么?”
“喜欢不见得,不喜欢也说不上,三小姐是个乖觉人,每天晨昏定省都不马虎,老爷也挑不出一丝错缝儿,后来不进学了,就在太太屋里做做女红,陪太太说说闲话,摸摸骨牌,奉承得太太也高兴,论模样那叫标致,比她亲娘当年还胜过几分,就可惜了一双鳊鱼似的大脚,毕竟不是太太生的,缠足的事太太也不上心。这三小姐可是个神道,心眼活泛,知道进退,象这次鸦雀不闻地走了,事前一丝风都没漏,你就知道她的手段了。”
“那个女人关在后面多久了?”
“算算也有十几年了,哎,她是何苦来,一个女人来这世上一遭,不就图个嫁汉生子,穿衣吃饭,偏生那么倔,死也不肯低头,最后还不是苦了自己,听我家那酒鬼说,老爷叫人把她扔到乱葬岗,说是喂给野狗吃,连张破席都没有,真是可怜啊。”兴妈伸出袖子揩抹着眼睛。潘寿媳妇也陪着掉了几滴泪,两个仆妇叹息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