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女叹》覃琴琴

1、第一章 山雷

　　有一个成语，写作“闲云孤鹤”，语出宋人尤袤，云“州亦难添，诗亦难改，然闲云孤鹤，何天而不可飞。”用来比喻脱离世事，超脱物外的隐士、高人。徐子善却对此不甚赞成——依他之间，住在这穷乡僻壤山沟沟里的，只有他们徐家村村民这样的野夫农妇，真正有才学之人，有能之人，怎会甘心来这样的荒蛮地界儿，受农务田耕之苦？青包山的山林之中，即使真的住着白鹤，也该是那种瘦得跟芦柴棒一样，满脸凄凉苦色，想飞都没力气的鹤。即使天高云淡，也无法振翅翱翔。而他，从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要的是走出这青包山，去镇里……最好是京城，为富商大贾也好，赶考获取功名利禄也好，他得在富庶之地，才能扶摇而上。八年前，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郎，便有了这样的抱负，直到现在，仍是初心未改。

　　离开青包山之前，徐子善特意多放了几个白面馒头在包袱里。彼时他亲姐徐子珍刚从织布坊里回来，衣服上挂满了彩色的染料印子，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汗巾，她见徐子善收拾着行装，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连袖子都来不及放下来，快步上前问道：“嗳，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镇里，曹家家丁给我寄来了信件，他们府上要聘我做教书先生。”许子善头也不抬，手下的动作更是不停，徐子珍脸色大变，忙捉住弟弟的两只手，拔高了嗓子道：“不许去！”

　　“这又是为何？”被这样一拦，徐子善也来了脾气，双手叉腰，垂头盯着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姐姐：“之前那两年，你总说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姐夫天天去田地里干活，我这个吃白饭的就是在家里呆坐着浪费笔墨。这下我终于寻到了差事，顺了姐姐的心意，怎的又过来阻我？”徐子珍却完全没被他的没大没小，而是一脸惊慌，明明额头上还挂着几滴汗珠，可血色已经褪去，她抓着弟弟的两只手，尽量压低了嗓子，叱骂：“你这个呆瓜，之前村里人都在说的奇闻，难道你一句也没听？”

　　徐子善坦然地摇头，因为他苦等着曹家的回信，食不知味思不能寐，哪还有心情去听那些流言蜚语？他这一摇不要紧，徐子珍直接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嗓子都比刚才嘶哑了许多：“你知不知道！曹家最近闹鬼魅，听说宅子里有女鬼，将他们全家人都做成了活死人！镇子里最厉害的道长过去施法，都拿那女鬼没辙，你这混小子，要是不怕送命，就去呀！”

　　初初听了这话，徐子善着实有些犹疑，可想想姐姐一向爱开玩笑说疯话的性子，又觉得这话不可信。再加上这几天，他确确实实是没有听过什么曹家有鬼的传言，搞不好，就是姐姐在拿这个骗他，寻开心呢！他挣开徐子珍的手，又从衣袖里找出曹家的那封回信，仔细读了两遍——这怎么可能是造假？上头的印章、署名，都是明明白白的曹家标识，难道女鬼还晓得用这些东西？徐子珍看他皱着眉，仔细查看那封鬼来信，猜想这胆小的弟弟应该是断了念头，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她拍拍弟弟的背，轻声细语道：“安心在家里呆着吧，你不是还托人送信到了赵家和刘家府上吗，再等等罢，说不定这两家会聘用你呢？”说完，她一边拆着头上的汗巾，一边向里屋走去——弄得一脸的尘土和臭汗，可得好好洗洗才能做饭。

　　徐子珍没有想到，徐子善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连夜离开了青包山。他甚至没有租用村子里的牛车，背着包袱，就这样徒步上了山路。她急得直掉眼泪，丈夫却镇静许多，将村里的男人召集起来，一同商量着上山寻人的办法。可事情还没定下来，徐子珍便抹着眼泪跑进了屋子里来，对着一众男人喊道：“今晚恐怕是不成啦！瞧着天色，过一会儿便要落大雨啦！”

　　徐子珍的话说得没错，可惜已经顺着小路走到半山腰的徐子善没能早点听见。他倒是没想着走一整夜，在半路寻了个简陋的柴屋，便坐在干草垛上休息了起来。打算熬过这一晚，等第二天天亮了，再继续赶路。从徐家村到镇里，就算走得慢，也只要一天。明早他早些起来，走快一些，只怕太阳还未西沉，就能到了。想着到了曹家会过上的好日子，他根本睡不着觉，枕着手臂躺在草垛上，透过小柴屋破破烂烂的屋顶，还能看到天穹的一轮圆月——美极。

　　所以当乌云将那明亮的月盘团团裹住时，徐子善立刻皱起了眉毛，心说自己怎会那样不走运，之前的一个月都是艳阳天，到了他上山的这一天，老天爷就非要洒点儿小雨下来？可很快，许子善才知道自己之前实在是太过乐观，耳边轰轰的雷声和风声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徐子善心慌得在心里直念佛，这光打雷不下雨的阵仗，可比落雨要可怕多了。若是待会儿一道雷将哪颗树给劈倒了，砸在这纸片一样的小柴屋上，那该如何是好？

　　那雷公电母却没有半点菩萨心肠，一道道闪电从天空窜行而过，紧接着是爆竹一般轰响不止的雷声，徐子善刚忍过一阵，还未歇口气，更大的一声雷在他耳边炸开，将他吓得浑身震颤。等听觉稍稍恢复了些，徐子善才隐约听见，柴屋外边似乎真有树木折断的噼啪声——他心口猛一跳，也来不及多想，立马从草垛上爬起来，拽起包袱便夺门而出。谁知外边的地面已经湿成了一滩烂泥，他脚一滑，在泥地里摔了个大马趴，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风吹树叶的声响，然后“砰”的一声，许子善趴在泥地里，只感觉后背被树枝似的东西砸得生疼，但还好，他还是清醒的。

　　从倒地的那一棵大树的树冠里爬出来时，徐子善依旧死死抱着怀里的包袱——因为里头有他的干粮，和曹家寄来的信。他看着蓝衫上大团的泥污，还来不及心疼或是嫌弃，雨滴就毫不留情地砸落了下来，将他原本尚算干净的头发也打湿了。挣扎着站起来，徐子善往前走了两步，靠在一颗硕大的岩石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心想这已经是最最倒霉的事情了，忍过这一阵急雨，就应该会顺利了……隔着包袱的布料，捏了捏里头被浸湿的白面馒头，徐子善刚想着要去哪儿避雨，身下的大石忽地一个下沉，他的一声尖叫还卡在喉咙里，脚下的地面整个儿塌陷了下去，他想要抓紧那块石头，视野里的一切却已经倾斜了过来——许子善这才缓过神来。

　　他脚下的这块山体，塌方了！

　　凄厉的风雨从耳边刀锋一般刮过时，他隐约听见了白鹤的鸣叫声。徐子善莫名觉得想笑……这闲云孤鹤的生活，他嗤之以鼻的生活，到此，便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短短的一篇志怪小故事，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