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异闻录》暮行舟

2、莴苣姑娘

　　她是一个女巫，所有的童话里，都要有一个女巫。在人们的形容里，女巫是恶毒的，丑陋的。其实她何须恶毒呢，她拥有强大的法力，无人能抗衡于她，强者是不需要恶毒的，她本来就能轻易获取想要的一切。她也并不丑陋，甚至，她是爱美的。
　　因为爱美，她开辟了一片大花园，种满各种植物，稀有或普通。她爱极这自然的美丽，不管是奇花异草，还是树木果蔬。因为畏惧，没有人敢打扰她，她在这花园里，享受美丽，清净而寂寞。
　　变故发生在莴苣成熟的季节。为了怀孕的妻子来偷莴苣的男人，明明畏惧她的威严，却仍战战兢兢地请求。她觉得有趣，起了逗人玩儿的心思：“这些莴苣你想要多少，就可以拿多少。但是，那新生的婴儿，你要交给我，以此交换。你放心，我会待她很好。”
　　本来只是一时起意，直到真的见到了那孩子。出生在春日的女孩儿，眼睛澄澈湛蓝，纤细白嫩的手指含在嘴里，对着她笑的天真又璨然。
　　她太喜欢这女孩儿，想着有了她的陪伴，自己的生活也许会变得热闹。于是，她头一次真正生出了霸道自私的念头，无视那对夫妻的不舍，带走了女孩儿。
　　她给女孩取名，莴苣，她用莴苣换来的小宝贝。
　　小莴苣慢慢长大了，她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有时会踩坏蔬菜，有时又摘下花儿扔到水里。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她爱这女孩儿，胜过所有的花草。看着活泼的莴苣，她心里欣慰而满足。她已经不是她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孩，她爱跑，爱笑，目光柔软而多情，看着她满心的信任依赖；笑的时候唇角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像盛了两汪清甜的蜜酒；她在春天的花园里奔跑，像正在拔节生长的嫩笋，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在女巫沉寂的生活里，唯有她是鲜活的，水墨上的油彩一般醒目。
　　只是小孩子总是充满好奇心的，莴苣也不例外。她在这花园里长大，却开始向往花园外的世界。
　　她缠着女巫问，花园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花园里常常有蝴蝶蜜蜂鸟儿飞来，花园外还有没有更多的动物？她是女孩子，女巫也是，花园外的世界也只有女孩子吗？花园外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每当她这么问，女巫就会大发雷霆。她有些害怕，但越发藏不住好奇。
　　发完脾气的女巫，看着她受惊鸟儿一样的面容，忍不住怜惜，又坚定地克制想劝慰她的冲动。她害怕莴苣的好奇，害怕她会因为觉得外面的世界更有趣而离开。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强大的人更容易看破真相，她看得见伪善下的恶念，畏惧后的算计，因此而厌恶。但那世界也有善良和诚恳，感恩与知足。对于莴苣来讲，那和外面的新鲜一样，是值得体验留恋的吧。可她这样年幼天真，外面对她来说太多未知的危险；更何况，她已经舍不得莴苣，她养大了她，却是她的存在，让她觉得生命不再孤单。如果她走了，习惯了陪伴的人，怎么再回到一片死寂的生活里去？女巫也有七情六欲，也是讨厌孤独的。
　　莴苣十二岁那年，已经有很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漂亮，秋天丰收的麦田一样明亮的金色，长而密。她想要外出的念头，也和长发一样逐年疯长。最后一次争吵时，女巫看着那长发，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将莴苣关在一座极高的塔里，四面封闭，只在朝阳的方向开一扇小小的窗。要见她时，便让她在窗边垂下长发，顺着攀上去。
　　她越要离开，女巫就越要将她囚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女巫一个人，和偶尔飞过阁楼的飞鸟。
　　莴苣不再快乐。她的大眼睛里不再含着天真的笑意，她沉默而忧郁，面对女巫搜罗来安慰她的东西，她提不起兴致，柔顺却无精打采。
　　她说：“教母，你为什么不能放我出去呢？如果你不放心我，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女巫沉默着梳拢她的金发，刻意不看她的脸，以免自己心软。她可以满足莴苣的任何心愿，唯独这一条，她不愿答应。她对世间繁华毫无兴趣，也不理解莴苣的执念。她害怕莴苣的狂热，总觉得她一旦去了外界，就会抛下自己。她会听信别人的议论，认为女巫是邪恶阴险的，从此远远地逃离她。当所有的人都相信同一件事，虚假就变成了真实，她的小莴苣，也是人，听得多了，总会相信这虚假的真实。女巫固执的面孔下，隐藏的其实是恐惧。恐惧让她变得冷漠，更加强硬。
　　然而莴苣不明白这一点，她不懂，待自己温柔慈和的女巫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固执强硬的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原本是爱她的，人的心总需要爱一个人，而女巫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她所有的感情都放在自己的教母身上。而她现在变得那么冷漠，她不再耐心地听她歌唱，不再和她聊天，因为她的话里掺杂了太多对外面的幻想，女巫一听，便会勃然大怒。两个人再也没有从前的欢乐和睦，只剩下争吵与相对沉默。
　　这样的生活，让年轻的女孩觉得痛苦。她思念着女巫，盼着她来，又会在看见她时忍不住怨怼。
　　她时常垂下自己的长发，对着窗子歌唱，尽管她知道女巫只有傍晚才来。
　　直到有一天，她的歌声引来了一个年轻的王子。她第一次见到男人，和她与女巫完全不同，却又有相似。尽管从来没见过，但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少年，谈吐风趣，开朗热情，五官英俊，气度潇洒。他看着漂亮的莴苣，目光里充满了痴迷。
　　“你的歌声比黄鹂鸟儿还清脆，美丽得像花园里娇嫩的玫瑰。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完美的女郎。”
　　这赞美对莴苣来说是受用的，还不曾闹矛盾时，女巫也曾这样笑着赞美她，看着她像看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珍惜。王子的目光，和当初女巫看她的目光一模一样。
　　他却理解莴苣的念头：“把一个好好的女孩儿这样关在这里，你的教母实在是残忍，外面的世界比她的花园有趣太多了。”他讲起贵族宴会的宾客云集衣香鬓影，打猎出游的纵马驰骋潇洒快意；还有村庄里男耕女织的祥和，幼童结伴玩耍的欢快；还有市井的热闹，城镇的喧哗。莴苣听得入迷了，原来外面比她想象得更加广阔。她的心里愈发对女巫生出埋怨，恨她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像折断鸟儿翅膀一样自幼将她圈禁。她的爱，终究输给了恨，自幼抚养她的人不再是她亲爱的人，而是蒙住她双眼让她活得像盲人一样的自私之人。
　　她连柔顺的面孔都不再对她展露了。面对女巫的亲近，她冷漠而鄙夷的神色刀子一样锋利。女巫更加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两人之间的沟壑日渐加深。她甚至想要妥协了，带她去外面看看也好。只要两人能恢复从前的亲密，做些什么都好。
　　而莴苣已经答应了王子的求爱，面对女巫的请求，她冷冷地说：“我已经厌倦你的谎言了。你总是在骗我，说你爱我，说外面是危险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妥协呢？你只是想要迷惑我，把我留在你身边罢了。”
　　女巫从她的神色和话里的疏离看出了什么，想起这些日子的异常，她咬牙问道：“拉那个人上来辛苦吗？我们谁比较重？”
　　“当然是你比较重。”莴苣赌气地回答，话出了口才发现不对。看着女巫冰冷的神色，她心里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恐慌。她拉着女巫的衣角哀求：“教母，我……我是爱他的。我们的相逢只是意外，我没想过要欺骗你，可我怕你无法接受。”她漂亮的眼睛渗出泪水，另一只手不自觉的捂住自己的小腹。
　　女巫什么都看到了，嫉妒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心，她的孩子，这个漂亮天真的孩子，她一直以为只属于她的孩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心里的天秤已经完全偏向了别人。
　　她剪掉了女孩儿的长发：“如果你是靠它来和那个人联系，那你就不要再拥有它了。”她唇角的笑容清冽而讽刺：“既然你那么向往外面，我就带你去。”她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荒原：“外面，可不止有花团锦绣啊。这，也是你向往的外面的一部分。既然你恨我囚禁了你，那我就放你自由，永远的自由。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你便一个人好好享受自由吧。”
　　她回到塔里，用莴苣的长发引诱王子爬上高塔。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青年，难怪莴苣会喜欢，她想。
　　她不理会王子愤怒的质问，冷笑着挑起他的下巴打量：“就是这双眼睛，看见了莴苣的美貌，从而想要将她诱骗到自己身边？她怎么会喜欢你？你哪里有我好看？若不是你花言巧语……”她用鼻音冷哼了一声：“男人都最会骗人，那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当然上当。”
　　“我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爱她不仅因为她的美貌，更因为她善良的心！虽然你养大了她，但她和你完全不同。”青年因愤怒而涨红了脸，女巫听着这番表白，轻笑起来。
　　“好啊，那我就废了你的眼睛，看你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她将他带到荒原的另一头：“她就在这儿，如果你能找到她，就带她走。我倒要看，你们能有多相爱。”
　　这其实也是变相的成全了吧，只要他们能通过考验。身为女巫是不该有太多的心软的，可是对莴苣，她再冷漠，也狠不下太多的心肠。
　　既然她想要，就都给她吧。自己费尽了心思，原来还是留不住她。女巫嘛，就该是寂寞的，做了坏事也得不到好下场。没了这恼人的丫头，她一个人，又可以清净自在。
　　可是胸口怎么有点闷闷的疼？一定是昨晚自己那只黑猫睡觉不老实，压在了自己胸口上，压坏了。这猫也来欺负主人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揍它一顿才行。
　　后来的那些事，女巫保证，她都是听说的，一次也没有亲眼看过。听说王子找到莴苣时，她已经为他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听说莴苣面对王子失明的双眼掉下的泪水，让他重见了光明。听说他们回到了王子的国家，生活的安宁幸福。
　　至于一个柔弱的少女如何在荒原里平安无事甚至生下孩子，普通女孩的眼泪如何能解除女巫的魔法，这些，都不过是他们运气好而已。
　　那个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孩子，她一点也不想念。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小的女孩追逐着黑猫闯进了她的花园。
　　她的眼睛湛蓝而澄澈，毫不畏惧地笑嘻嘻看着女巫，和年幼的莴苣一模一样。
　　她说，你长得好面熟，好像母亲画里画过的人。母亲说，外面比她的花园好玩多了，可是她不在身边，好像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小小的孩子，昂着脸天真地看她，咬着手指回忆母亲的话。
　　女巫笑着摸了摸她的金发，送了她一支花园里开得最好的玫瑰。
　　她目送着小女孩儿蹦蹦跳跳地离开。好像有沙子被风吹来，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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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在微博发过的，整理一下，发到晋江。
搞出自己抄自己的乌龙就尴尬了。。。
（好的我知道了并没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