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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9

      清晨,赵毓感觉到文湛伏在他身上,动作炽热,好半天,这才平静下来。

      赵毓搂住他的后背,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什么?”

      文湛眼中的火渐渐熄掉,只听见赵毓似乎说了一句话,却没有听明白,“什么?”

      赵毓看着他,“这两年我教你的都是我喜欢的,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做。”

      文湛用手臂支撑,微微抬高了身体,赵毓的脸颊就在他的手心中,他的手指沿着赵毓的脸颊轻轻滑动着,最后,停留在那颗泪痣上。

      他刮了刮。他记得小的时候,承怡眼角的泪痣是黑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色,秀艳红润。

      赵毓笑着,“擦不掉的,这东西说是泪痣,其实只是颗痣而已,长在脸上和长在脚底板是一样的。那些什么关于长泪痣命不长、命不好的谣言都是假的。”

      文湛很轻微的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他的话。

      赵毓又问了一遍,“要不,我们下次再试试侍寝的花招,总不能让你空担着后宫佳丽三千的虚名,连一次后宫侍寝都没有享受到。”

      文湛,“谁说我后宫三千?”

      赵毓只是笑,“皇帝嘛,……,老百姓都这么说。”

      文湛,“他们还编排我什么?”

      赵毓,“我还听过有人说,皇帝都用黄金做的斧子砍柴,用黄金做的盘子吃白面馍,出恭都是黄金做的马桶,皇后娘娘吃的烙饼只加大块五花肉,对葱花鸡蛋都不屑一顾。哦,对了,后面说的应该是你娘,本朝没有皇后。”

      “有的。”文湛的手指在赵毓的后颈处轻轻抚摸着,“我不喜欢什么花样,有你就好。”

      赵毓感觉有些舒服,困劲上来了,于是他用脸颊在文湛的手心蹭了蹭,慢慢闭上眼睛,“真是容易满足的家伙。”

      容易满足吗?

      文湛起身,洗漱完毕,身上换上常服去微音殿。

      柳丛容将一摞折子搬过来。

      文湛拿起来一份打开,扫了一眼就是笑,第二份依旧这样,第三份,第四份,……,一共七十六份奏折,语言或者是直白的,或者是隐晦的,讲的都是一件事:

      ——随侯在绮镇兼并土地,他的佃户的地租是常人的两倍,虽然不至于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可是依旧民怨沸腾。

      今日楚蔷生在微音殿,文湛只问他,“这些青天老爷们,想要朕怎么做?”

      楚蔷生,“自然是判定绮镇的土地为逆产,正好以朝廷的名义收回。”

      文湛,“然后呢?”

      楚蔷生没说话。

      文湛,“进而,背着朝廷进行分割。”

      楚蔷生,“是。”

      文湛,“随侯刚刚抵达雍京,他的事情三法司还没有定论吧,这些大人们有些心急。他们是真的想要对随侯石家落井下石,还是,想要上折子刺探朕的心思?”

      楚蔷生,“应该是两样心思都有。”

      文湛只是笑。

      楚蔷生发现,最近皇帝有些爱笑。

      其实那十年,皇帝也笑。他对待重臣从来不失礼,也不失法度,很多时候他都笑,笑的让人如沐春风。外人看不出来这些,楚蔷生自己能看,那种笑其实不带任何温度,只是变幻出温暖的外壳,就像岐山外的镐水一样,本身是流淌的,却可以随着地势的改变,变幻成任何形状。

      那些年,他几乎消弭了喜怒哀乐。

      现在不一样了,皇帝的笑带着情绪,即使现在是冷笑,像寒冬岐山的冰峰。

      楚蔷生,“留中不发?”

      文湛,“申饬。”

      楚蔷生,“是。”

      文湛,“楚先生你来写。只说他们污蔑国之重臣,其心可诛。”

      楚蔷生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直,“这些申饬的朱批,也许会使一些人倒向随侯那边。臣听说随侯与世子目前用大量银子行|贿雍京城内多位官员。如果有人抵挡不住银钱的诱惑,收|受|贿|赂,再加上内阁申饬弹劾随侯的奏折,恐怕影响三法司对随侯的量刑。”

      文湛,“三法司一天不定案,随侯就是大郑的重臣。至于别的,谁收了钱,谁说了话,谁自以为看出申饬背后的文章,谁影响了三法司的审理。这些人,天知地知,他们自己知,楚相知,朕也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究有雨过天青的一天。”

      赵毓睡了回笼觉,他起来泡了澡,刚收拾完,文湛已经从微音殿回来了。他看见文湛坐在软塌上,面前摆放着一个黑檀木的榻桌。赵毓过去,上了软塌,从背后揽住文湛的肩,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向前微微探头。

      “在做什么?”

      文湛手指拿了一把刻刀,正在打磨一个羊脂玉的束发玉扣。

      “这是什么?”

      怕他雕刻到自己的手,赵毓坐到一旁,安静的看着他。

      这枚束发玉扣似乎已经雕刻了很久,上面的花纹细致绵密,一丝一毫都显示着时间的沉淀。

      红莲。

      只有红莲才会开出妖娆的花瓣,如同精怪伸展出它蔓藤一般的枝叶。

      似乎,禁宫中的人都喜欢红莲。

      那也是时间的沉淀,二十几代人,数百年的光阴,将第一个喜爱红莲的人沉淀成一个模糊的神话。

      这片太液池的红莲是六百年前和苏太子最爱。

      在大郑史册上,和苏太子就一行字:弘道纯仁至孝太子讳和苏,帝弥江嫡长子也,弥江元年生,母嫡后离氏。二十三年腊月,帝崩,禅帝位于皇五子翊宣,承袭岐山神宫祭司之位。帝翊宣二十二年闰七月,薨。

      赵毓一直觉得和苏太子不像传说中那么虚幻。他认为和苏这位传奇其实和先帝一样,尘世之间的富贵繁华都享受够了,每天做梦都想着修真成仙。

      但是说来也真奇诡,大郑开国三百年之前的那些皇族好像都是神棍,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在修仙这方面就有些修为,有的还会占卜阴阳,摆阵抓鬼。

      可是大郑开国六百年后,一切都变了。皇族逐渐成为常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恶鬼,而是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平常人。

      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只有红莲留在太液池中。

      赵毓,“你刻了好久吧。”

      文湛点头,“你被人抽碎了束发的玉扣,我想给你亲手雕一个,没想到这么多年才拿出来。”

      赵毓仔细想了想,这次终于有点印象了,“我记得!桓侯姜家的小侯爷!那一次下大雨,这位小侯爷在茶馆赶人,我没走,他依仗着是你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直接动了手,珊瑚鞭就把我的玉扣抽碎了,后背也给来了一下,那道鞭伤现在还没褪,还有印子。不过,这位小侯爷也是命苦,被他爹给连累了。”

      桓侯姜家是太子灵均的外祖家。

      当年文湛登基,皇长子出生,姜家的风头一时无二。

      虽然从来没有旨意要册封姜氏为皇后,皇长子为太子,但是桓侯觉得文湛太过年轻,这大郑的朝堂似乎已经是姜氏一族的天下了。

      皇帝的纵容,姜家的膨胀,让他们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看不清楚朝局,也从来没有安静下来想一想,他们是否曾经看清楚过皇帝。

      兼并土地,卖官鬻爵,打死佃户,甚至强占有功名在身的举人之女。

      文湛用姜家做刀,铲除了朝堂上所有逆者,随后,在桓侯姜家官怨沸反盈天的时候,他令桓侯在家闭门思过,姜家的虚妄一朝被戳破,却激出了更大的空梦,他们妄图废掉文湛,拥立皇长子灵均为帝,桓侯摄政。不过十日,崔珩领军将桓侯斩于镐水西岸,连同他的嫡子,也就是抽碎赵毓玉扣的小侯爷一并埋骨镐水西岸。谋逆大罪,首犯凌迟,当诛九族。后来皇帝看在皇长子的情分上,姜氏男子斩首,女子流放,皇长子生母幽禁后宫,从者均不株连。

      崔珩在那一役,立下平叛大功,一战封侯。

      文湛冷淡的像块石头,“我哪里有什么小舅子?如果硬要算外戚,不就是朝堂站着的那位崔姓三等候?”

      文湛放下刻刀,在玉扣上系上黑色丝线与金丝纠葛打成的流苏络子。

      赵毓不再是亲王,也不用穿朝服,他的头发总是束起一半,另外一半随意披着,有的时候显得颓废,而更多的时候,其实显得很怡然。

      文湛帮赵毓把头发拢了拢,用犀角梳为他束发,最后扣上这个玉扣。

      大长老在诏狱。

      梁十一拿出缇骑问询的看家本事,折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能得到这位老者一句话,——“我要见元承。”

      元承或者说赵毓,就坐在大长老面前。

      熬过缇骑那些看不见伤痕的酷刑,三天没有休眠,此时的大长老居然还是一副沉静的样子,像极了敦煌沙漠中那些久远的雕像。

      大长老忽然开口,声音像是粗粝的沙子,“你认识我?”

      赵毓,“大长老拉摩提,名震西疆十六国的大智者,众神的仆人,信众众多。虽然您一直深居简出,但是想要不认识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随后,他笑了一下,才说,“没想到大长老还是同洪丁联手了。浑·撒怜丁这个人脑子不太对。年初的时候,他在冉庄找我麻烦,为了这件小事,他把自己的妻女都杀了。大长老您是体面人,不要为了一些空口无凭的许诺就深陷泥潭。”

      大长老说话,面无表情,“那对母女不是洪丁的妻女。”

      赵毓眼睛中出现了意外,“不是吗?我们在什叶镇找到了那名女子与洪丁的婚贴,也找到了为洪朵儿接生的稳婆。以我浅薄的见识,她们就是洪丁的妻子女儿。”

      大长老,“按照你们郑人的说法,高昌女子无法为妻为妾,只能为奴,比牲口还贱,生下的孩子就是杂种,那么在洪丁看来,那对郑人母女也是如此。撒怜丁的妻子儿女在十几年前都死了,他没有妻女。”

      赵毓轻轻垂下眼睑,挡住他的眼神。

      与加茉不同,大长老从来没有与赵毓相处过,今天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其实那天在雍京南城榭芝阁,他第一次在暗窥镜中看到赵毓的时候,他感觉到意外。

      大长老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刚强冷硬,性如豺狼一般的中年男人,所以当时那一眼,他以为看到的是别人,或者是幻影。

      赵毓很年轻,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尤其是他那双雪水一样明澈的眼睛,使他拥有少年人一般的纯净。

      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笑,浅浅显显的,甚至带着羞涩的味道。

      大长老一直看着赵毓,如同戈壁面对风沙。

      赵毓其实并不想直接面对拉摩提,他原来以为缇骑可以将口供问出来,结果,这位大长老的意志比他原本想象的更要坚固。

      赵毓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微微低着头说话,“大长老不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们好歹也做过这么多年的生意,大家一起发财,也算是朋友呢!”

      二十年前,高昌王阿尔术依身死国灭,高昌如同其他的西疆十六国一般,成为没有政权只余部族的乌合之众。

      其实。

      大郑在西疆打了几百年的仗,除了匈奴漠北王庭距离边境过远没有伤及根本,蒙古诸王一直在昆仑以西征战,其余的所谓十六国不过只是历史留下的名号而已。

      飘零之人自与飘零之人的生存方式,——先战而后求和。

      这些部族多弓马娴熟,能征惯战,虽然暂时无法复国,但是在郑的边境上制造一些麻烦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们抢夺粮食与牛羊,并且以此为依仗与郑谈判,继续索取一些粮食与布匹、铁具。郑镇守边境的将军为了短暂的和平一般会接受这样的条件,这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然而,元承或者说赵毓,他从匈奴漠北王庭活着回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叫元承,所以一开始,西疆的部族谁也没有在意。最后,所有人眼睁睁的看着三年战争之后,西疆能活人的地方几乎尽成焦土。赵毓的军队并没有杀死很多人,只是他们在所到之处洒满了白色的盐,一个一个的绿洲干涸,少量而珍贵的耕地逐渐成为不毛之地,一片一片的草地变成沙漠。

      西疆部族想要纳贡求和。

      赵毓以自己只是大郑战将没有接受降表的权力为由,拒绝谈判。

      战争继续。

      没有人在刚开始预料到战争可以持续这么久,因为根据西疆部族对于郑边境守军的了解,他们的军饷无法支撑长久的征战。只是那五年完全不一样了,平时那些半死不活的郑边境兵士们像疯狗一样不要命的向前冲,他们竟敢用步兵直接面对西疆部族的骑兵!

      很多年后拉摩提才探知,当时赵毓为了筹措军饷,借用西北道向大郑的权贵豪族、江南望族、两淮的盐商兜售了许多高息战争债票,筹到巨额银票。当年,赵毓用尽了各种办法,将那些银票兑换成现银运到西疆边境。每次打仗之前,他自己亲自手持酒碗装满烈酒誓师,而他的背后,则是一箱子一箱子打开了封盖的白银!

      西疆战败,最后不是求和,而是祈求活命。

      赵毓本人精于绘制地图,熟知西疆土地,那次求活命谈判之后,西疆全境所有能产石脂水的土地尽数并入大郑疆域。

      原本西疆部族可以用石脂水换取一些粮食与布匹、铁具;原本他们的土地还可以供养他们相对贫瘠的生活,原本他们可以不富裕却安稳的活下去。

      现在他们一无所有。

      为了偿还那些高息债票,赵毓用粮食“换取”西疆境内一切珍贵的东西,——玉石、琥珀、貂皮、马匹还有木材,等等。

      他们挖掘玉石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劳力的口粮,而得到的却是价值连城的昆仑羊脂玉!

      西海的琥珀被赵毓像沙土一般拉回。

      郑的东北边境就有大量的森林,但是赵毓不去砍,他说那里冷,树木长的慢,砍掉之后再长起来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光阴,老百姓等不了。大郑的百姓等不了可以不用等,树木不用砍;西疆的百姓等不了也得等,树木必须砍。圣山上,那些千年古木只要一袋粮食就能坎走,赵毓他们转手就能卖出上万两白银的价格!

      西疆那些没落王族身上的大氅都是用相似颜色的貂皮拼接而成,而赵毓只接受兰紫色的紫貂与最上等的白貂!

      还有那些战马,原本大郑的军队高价求购,如今它们的价格与牛羊等同。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在“生意”中,赵毓制定价格,赵毓制定规则,赵毓制定一切,现在他转过来轻轻说一句“大家一起发财,也算是朋友呢!”,真是无耻之尤!

      “生意?”大长老也笑了,像把弯刀,“我们连给自己土地产出的珍宝的定价权都没有,有什么资格与你做生意?元承将军,不要把战争与掠夺说的如此轻巧。”

      良久,赵毓轻轻叹了口气,“一碗饭就这么多,有人能吃饱,有人就得饿着。我自己知道造孽多,业障多,我也不像大长老您虔诚侍奉神明,有上天呵护,我这个人这辈子到什么地步,死后是个什么情景,那都是以后的事。今天我们只说我们眼下能决定的事情。我小舅子在你们手中,你的命在我手中,我们既然都被对方扼住了咽喉,暂时无法拼杀的你死我活,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就是什么都可以谈的,大长老,我用你换我小舅子回来,你认不认可?”

      大长老忽然冷笑,“你怎么知道我同意换人?”

      赵毓,“如果你不同意,你不会见我。”

      大长老,“我见你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死不足惜,你无法用我换回你想要的人。”

      “死不足惜?”赵毓咀嚼着这四个字,“大长老,您是不是以为,今天您死在我这里,您就可以名垂千古?呵,大长老,大智者,高昌的拉摩提圣者,您的大名将要传遍西疆十六国,永远闪耀在敦煌那璀璨的星河上?”

      赵毓看着他,又开始笑。

      这次他的笑容带着肃杀,他眼角边那颗红色的泪痣是如此的明艳诡异。

      赵毓慢慢说,“您要是死了,你们那位贵霜王子殿下半夜睡觉都能笑醒。”

      听到贵霜王子这个名字,大长老眼神一冷,继而有些不知名的凌乱。

      赵毓,“王子殿下已经皈依了弥兰陀教,也许它的教义是温和的,但是王子殿下绝对不是温和的人。我坚信,他会用尽任何手段来捍卫他的信仰,包括一手拿着弥兰陀经书,一手执起弯刀。大长老,如果您死在雍京,您的信众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贵霜王子治下,那些人如果不改宗并且皈依弥兰陀教,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还有,两年前我从西疆离开的时候卖给王子殿下一些黑|色|火|药,也许铸炮这种事情,贵霜王子做不了,但是炸毁你们那些古老的神像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整个高昌,或者说西疆十六国都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曾经护佑过你们的众神,他们只信奉天地之间唯一的真神,白沙。”

      “至于您,……”

      “不会有人再记得您,您的名字就是一片纯净的白色,就如同您现在穿上身上的衣袍与我当年撒下的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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