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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   32

      他们抵达猎宫已经到丑时了。

      夜空开始飘雨。

      黄枞菖引着赵毓下马,先去寝宫,“祖宗,不去看看主子同裴公爷说些啥?”

      “他们需要我知道的事情,一会儿就知道了。人家君臣肯定还有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体己话,现在凑过去很奇怪。”

      文湛进入正殿,裴檀已经在这里等候。

      他安静的跪着,说,“北疆战事稍歇,原甘宁总督徐绍缴了随侯石寰的虎符,并且正式接手北疆关防。石寰已经离开北疆,不日到京。”

      皇帝让他起身,他才站起来。

      此时,他看见皇帝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最近一些年,皇帝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淡,情绪也越来越不外露。有一些老王公依仗着自己王叔的身份,敢说话,背后议论议论皇帝,说他现在越来越像个玉雕圣像。裴檀没附和过,不过,有的时候他在微音殿看到皇帝那个样子,感觉也像。文湛安安静静的,像极了先帝供奉在紫檀经舍的那尊玉雕。

      随后,裴檀仿若无意一般看了看皇帝的身后,只有柳丛容。

      “承怡先去寝殿了。”

      “陛下,您让臣查石慎,仓促之间只能找到一些皮毛的琐碎事。”

      裴檀将石慎的一些事情写在一叠子宣纸上,就放在一旁的书案上。
      文湛过去随意翻了翻,忽然,眉头微微一皱,虽然过后随便开展眉目,不过这个瞬间足够让裴檀知道此时皇帝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他怎么有这么个癖好?”

      “所幸,他还知道一些法度,一直从边境购买流民贱奴,没有碰过平民少女。”

      “他在边境购买奴隶的时候,有没有同承怡有过什么恩怨?”

      “臣不知。王爷在边境近十年,很多事情,臣都不知道。如果陛下想要臣查,臣这就去瓜沙肃兰诸州彻查。”

      “不用。”

      文湛继续翻看,一张宣纸翻过,几个女子的画像显露出来。
      虽然画像很简陋,但是从五官可以看出,这些女子具是高鼻梁,雪肤,淡色眼珠的西疆女子。

      裴檀说,“石慎府邸最近又死去一名高昌女奴,这是与这名女奴有关联的其它几位西疆女子的画像。她们都来自于同一个组织。目前,这些女子都在雍京几家显贵家族为奴妾,臣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据说全是能歌善舞,美艳绝伦。”

      文湛的手指从其中拿出一张画像,倒不是说这名女子有多美,而是她的名字下面用标了红。

      他问,“这是谁?”

      “加茉。”裴檀说,“这应该是这群西疆女子的首领。”

      文湛从加茉的画像后面拿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只是右下角写了一个名字,——元承。

      “这又是谁?”

      裴檀回,“这是加茉的情人。时间实在太仓促,臣只能找到他的名字和一些关于他的流言。据说这个人是纵横西疆十六国的走私贩子。为人凶悍,曾经为了救加茉敢闯漠北王庭。那个时候他的同伴都死了,只有他和加茉活了下来。最后,这两个人从漠北横穿须臾沙漠走回敦煌。那片须臾沙漠在他们之前与之后再没有人活着走出来。只是这个人销声匿迹了很多年,如果不是最近有线报加茉在雍京见到了他,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元承已经死去多年了。”

      文湛将所有的宣纸放回木案上,“让北镇抚司多留意。”

      柳丛容在旁边答道,“是。”

      随后,文湛问裴檀,“你要见承怡,什么事?”

      “王爷多年在西疆,听说对于行军地图的绘制颇有建树,这次兵部有一批从前方带回来的地图,想要再请王爷校对一下。”

      “好。”

      “还有,听说,原来绥靖镇守将军的虎符也是王爷取回的,见到王爷的时候,臣可否问几句话?”

      皇帝看了裴檀一眼,“应该也可以。走吧,去寝殿,承怡那边应该已经可以了。”

      说实话,裴檀现在有些憷这个承怡,或者应该说赵毓。

      原来这位在雍京做皇长子亲王的时候,依仗着皇帝的娇宠,太子的情深,每天装疯卖傻,不可一世,在王府过着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日子。

      裴檀想着,反正这个承怡是他们天家养出来的娇儿,父子两代帝王宠出来的白痴,好坏他们自己消受着,没想到楚蔷生那样强悍的性子竟然也对他念念不忘,偏偏人家对他楚蔷生是一丝半毫的情意也没有。

      承怡被罢黜王爵之后,很多年他没有见过他,一切安好,谁想到两年前他又回来了。

      当时也是在猎宫。

      他不过见面叫了他一声’王爷’,这个赵毓忽然跪下,爬到自己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开始嚎,“裴公爷给条活路,我跟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大郑国法煌煌,你何苦陷草民于冒充亲王死不超生的境地?”

      当时裴檀不敢硬来,可是软的又摆脱不了他。他以为皇帝不管,结果,他抬眼看到皇帝站在一旁气的脸色发青,缂丝龙袍下的手指都在发抖。最后要不是崔珩掰开赵毓手指将他拖走,那件事情不知道是个什么了局。

      皇帝裴檀柳丛容他们到寝殿的时候,赵毓不在大殿中,他同黄枞菖在店外的园子里。

      赵毓撑了一把伞,拎着琉璃灯,正蹲在黄枞菖身边。

      “祖宗,这玩意儿不能吃。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穷的叮当响,挖野菜,掏鸟蛋,撸榆钱,抓蚕蛹,什么没吃过,就唯独没有吃过这东西。听我的,以我十年吃糠咽菜的经历来看,这个,绝对是喂猪的。”

      “别扯你小时候吃糠咽菜了,你在司礼监这些年锦衣玉食的,你懂个屁!这是苦苦草,专门治胃里泛酸水用的。穷人吃不起药就吃它,挺管用的。我吃多了,听我的,挖。”

      “既然您胃里不舒服,让太医过来看看,开几贴药吃多好。”

      “大晚上的,你不睡觉,人家还不睡觉?别折腾人了。你给我挖这个出来,一会儿做点开水,泡点干粮吃。”

      正说着,赵毓听见有脚步声,扭头,才看见文湛和裴檀他们。

      两年前他刚回雍京,用崔珩的话讲,这些年在外面野惯了,一身混账气还没褪去。

      那一天,也是在猎宫。

      他见到裴檀,不过是裴檀叫了他一声王爷,他就不干了。直接犯浑抱住人家的大腿干嚎,要不是崔珩死活把他拖走,当时还真不知道怎么了结。

      为此,崔珩骂了他一晚上,“你在外面混账惯了,那个劲头一上来,不给身边的人留一点颜面。我实话跟你说,他后悔了,他早就后悔了!当年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先皇禅位,他新皇登基,一封诏书,说几句上皇子息凋零,他想要兄友弟恭的鬼话,就着改元大赦天下还有所有人还记得你是祈王的时机就可以把你的王爵恢复了。没想到最后你离开雍京,一走这么多年,现在连个恢复王爵的由头都没有。今天这事直接就戳了他的心窝子。既然决定回来了,就别再犯浑。这里是雍京,不是你野惯了的西疆十六国!”

      说实话,他看见裴檀也感觉挺尴尬的。

      “裴公爷。”赵毓这次开口斯斯文文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裴檀怕他再犯浑,直接躲到一旁,“好,都好,您也好?”

      “上次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要不,改天您得空,咱们回雍京我请您喝酒,算是赔罪?”

      “不用!”裴檀一下子感觉自己拒绝的有些决,显得不给他留面子,于是赶紧缓和,“上次是我不对,不应该称呼您,……,既然是我不对,没脸让您请喝酒。”

      赵毓知道裴檀是不会喝他的酒了,也就笑笑,不再说话。

      文湛过来问他,“很不舒服?”

      “刚才在吉王那里没敢吃东西,胃有些空。不用再麻烦御医大半夜的跑过来了,我自己弄点东西吃就好。”

      “不用御医也可以,你别吃那些野草。我那有些蜜丸,给你吃。还有,让他们煮点汤面,大家晚上也都吃一碗,不麻烦的。”

      “嗯。”

      文湛冲着柳丛容点了点头,柳丛容赶忙下去吩咐。

      黄枞菖这边泡好了热茶,给文湛他们都端了过来,文湛就坐在一旁,不说话,看着他们。

      裴檀命人将几口箱子抬进来,打开其中一个,拿出来一封卷轴,在大案上铺开,正是敦煌的地图。

      他看了看赵毓,真不知道要称呼他什么。

      “您看看?”

      “好。”

      赵毓的确对那里的地形即为熟悉,并且他对于绘制地图也很有建树。他看了看,这封地图是兵部派的人专门绘制,大致上非常准确,他只是指着其中一点说,“鄂勒而呼伦河改道了,现在它向南移了大约二十里,直接流淌到巴鲁孜山脚下。”

      裴檀连忙让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小太监将赵毓说的更改标记下来。

      赵毓又看了几封,问裴檀,“这里面有些地区是有暗河的,不常驻西疆并不知道。如果以后大军进驻西疆,可以沿着暗河行军,这样不会断了水源。如果裴公爷不是很着急,我明天白天再给您一一标记出来,您看行不行?”

      裴檀看了一眼文湛,他看皇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连忙点头,“好。”

      此时,赵毓指着一张地图说,“漠北王庭还要再往北一百里,这里如今是荒地了。”

      裴檀听着心中一动。

      他将自己的手掌横着放在地图上,“漠北王庭距离大郑边境已经很远了,中间还间隔着须臾沙漠,您也去过?”

      赵毓的手指沿着边境画了一条线,“这里说是大郑的疆土,其实是三不管地段。各国军队纷杂,多个地方都经历过拉锯战,民不聊生。所以,整个这一大片土地的归属权都很混乱,不一定要到漠北王庭。”

      裴檀点头,“嗯,原来这样。”随后,他又问,“听说,您在冉庄遇刺,您从刺客身上拿回来一件东西?”

      赵毓,“是个牛皮袋子,我给崔珩了。”

      裴檀,“您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赵毓摇头,“没看,崔珩也没说,想来很重要,并且也不需要我知道。”

      裴檀,“是。”

      他们两个人安静了下来,周围也无人出声。

      外面的雨忽然大了一些,砸在大殿外的青石上,噼里啪啦的。

      裴檀突然开口,“您听说过元承这个人吗?”

      赵毓,“……”

      裴檀,“这个人很重要,我们只是听说一些关于他的流言。据说这个人是纵横西疆十六国的走私贩子。为人凶悍,曾经闯入漠北王庭,并且活着走出须臾沙漠。只是这个人以后销声匿迹了,如果不是最近有线报在雍京出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元承已经死去多年。”

      赵毓,“……?!”

      传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离谱?还是谁给的错误的讯息?

      赵毓,“你找他,做什么?”

      裴檀,“他的情人加茉也出现在雍京,并且与多个显贵家族买入西疆奴妾有关。”

      赵毓一愣,“加茉妹妹?”

      听他这样说,裴檀明白自己问对了。

      此时,不远处的文湛则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呛了一声,在夜中尤为深远。

      大殿中的柳丛容与黄枞菖也是很意外,只是,他们见惯了奇诡的事情,很容易控制情绪,此时只是垂手站立。

      裴檀又问,“元承?”

      赵毓忽然笑了,“多年前一个化名。你也知道,我的名字赵毓不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所以只能一个化名一个化名的用了。”

      裴檀,“您与加茉是?”

      赵毓想了一下,忽然走到文湛面前,问他,“我觉得有些饿,你,能不能去看看他们的面条煮好了没有?如果弄好了,再让他们给我加点香油?”

      这是明目张胆支开皇帝!

      文湛没动。

      柳丛容连忙说,“奴婢下去看看。”

      “不用。”文湛忽然开口,随后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就向殿外走。

      裴檀有些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柳丛容连忙跟在文湛身后,他去撑伞。

      他们等皇帝走出殿外。

      此时,裴檀才问赵毓,“情人?”

      赵毓,“当年她才十三岁,我没这个癖好。”

      裴檀有些不解,既然没什么暧昧关系,为什么不让皇帝在场。

      裴檀又试,“走私?”

      赵毓,“兄弟们要吃饭,只不过做过一两票小生意。”

      虽然知道他说谎,但是前方的事情裴檀也知道,这些也是苛责不了的。

      裴檀,“那您,……”

      赵毓,“传闻有些奇诡,其实整件事情非常简单。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杀鸡都费力,我不可能凶悍到闯入漠北王庭。当时,我是力竭被俘,因为不想死,就熬了下来。”

      裴檀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西北军没有营救?”

      赵毓,“裴公爷,您在军中多年,应该知道这条军规。凡是被俘被质被掳之人,不救。如有机会,可杀之。这也是向梅氏家族学的规矩。”

      梅氏家族以贩卖药材起家,如今是巨商。因为家族豪富,族中子弟多被绑架,为了支付赎金家族破费巨万,并且烦不胜烦。为改变这一情势,家主订下一条族规,凡是梅氏被绑架的子弟,任其自生自灭,家族绝对不救不赎。刚开始绑匪不信,连杀掉几名梅氏子弟之后,发现真的没人再支付一钱银子的赎金。于是,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信了这一条,也就没什么人去绑梅氏子弟了,反正也要不到钱。于是梅氏也就平静了下来,梅氏子弟也不是人人盯着的肥肉。

      大郑军中也是这一条军令。

      裴檀,“西北军一点表示都没有?”

      赵毓却笑了,裴檀发现他特别爱笑,很柔和,却像是夏夜外面雨水,在柔和中却带着薄薄的凉意。

      他说,“他们倒是报丧了,还给了一面黑旗,说是可以放入棺材中,替代尸身下葬用的。”

      裴檀惊讶,“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赵毓,“报丧怎么可能报到雍京?自然是云中尹府。”

      裴檀这才知道,为什么赵毓要让皇帝离开。

      裴檀,“您是怎么离开的王庭?”

      赵毓,“人到了那个份上,就会杀人了。加茉当年才十三岁,漠北那些人完全不把她当人用,就算杀的手指上刀刃卷起来,身上都是骨头碴也必须要走。后来我们进入了须臾沙漠,碰到了一队从波斯过来卖香料的商队,我说帮助他们做通关的文牒与账目,所以他们带上了我们。

      裴公爷,您是不是听流言说什么须臾沙漠无人能活着走出来?其实,单个的人很难活下来,但是带着大批骆驼的商队还是可以的。加茉,我也是很多年没有见了,前一阵子她约我上茶楼喝茶,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您从哪里得到这么离谱的讯息,但是,元承这个人,的确同现在的加茉没有什么关系了。”

      寝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闲杂人都散了,这里只有赵毓文湛在安静的吃着汤面。

      赵毓的碗中多放了一些香油,他搅了搅筷子。

      文湛忽然说,“不听你说,别人也会告诉我。我不知道,你还曾经被报过丧。”

      赵毓,“裴檀没文采,你听他说,没那么惊心动魄。”

      文湛,“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赵毓,“须臾沙漠边上有座山,那是雪山,它的谷底是一个湖,因为无人去,湖里面的鱼的脑袋比马头都大。一条拉鱼上来够咱俩吃三天的。”

      闻言,文湛将碗筷都放下,“睡觉。”

      夜里开始下暴雨。

      文湛感觉自己一夜都没有睡熟,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承怡不是全身是血,被火焚烧,被刀分尸,要不就是永堕深渊,他想要救人,却动不了,也喊不出声。

      蓦然!

      他睁开眼睛,殿外夜幕没有那么浓重,似乎有一点天光。

      一只温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全是冷汗。

      “噩梦?”

      是赵毓。

      他一夜没睡,就在文湛身边,侧身靠在软枕上,眼睛在夜中一直看着他。

      “嗯。”

      文湛重新闭上眼睛,板正躺好。此时,他感觉赵毓的手臂穿过他的肩膀与枕头的缝隙,拥住他,慢慢的,将他的身体揽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文湛能听到赵毓的心跳声,没有那么有力,却是安宁平稳的。

      还有,他的气息。

      他身上是自己的衣服,全部熏过浓重犹如瑰奢的香,但是赵毓的气息却穿过这些味道若隐似现的飘了出来,那是肌肤的味道,清冽冽的,像烈酒中的清水。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以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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