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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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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奈川天佑十八年七月十五日 鬼节
按照神奈川的传说,这天是万鬼还阳日,阴间的鬼魂,只要在阳间还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就都回趁着这天回来。家家户户都要在这天给死去的亲人摆上一桌酒席,烧上一沓纸钱,以寄哀思求平安。
近年来神奈川一直战事不断,北有山王,南有丰玉,两国屡屡领兵犯境,王师与之几次大战,几乎次次都大败而归,死伤无数,万里哀鸿。这鬼节,也就愈发让人悲哀。刚刚入夜,街上就已经没了行人,家家户户哭声不绝于耳。
陵南城外三里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在游荡?
“啪”的一声,一点火光升腾而起,火光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面容俊朗却是掩不住的苍白和疲惫,一身白衣也满是风尘和点点血痕。
他的手里拿着一沓纸钱,一张张的放到火中,每放一张,火就跳跃着猛的大起来,然后又慢慢的变小,等到快熄的时候他就再添一张,火光就又亮起来。
每放一张他的身子就难以让人察觉的一抖,好象那一下下燃掉的不是纸钱而是他的灵魂的某一部分。
风猛的吹过树梢,发出呜呜之声,仿佛黑暗中有谁在哭泣。
青年猛的一颤,手中的纸钱一下落下几张,火光一下子大亮。
“闻明天下的仙道公子也怕‘鬼哭’么?”静寂的树林里赫然响起一阵叹息,鬼魅异常。
那白衣男子却反而平静下来,只是微微一笑。他笑的样子很是好看,带着三分桀骜三分坦然,不是那笑戏花间的多情公子仙道彰还能有谁?
“名动江湖的神公子怎也装神弄鬼?”
“仙道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话音刚落,一个男子已经隔着火站在离仙道一丈远的地方,那男子也甚年轻,比仙道还要清秀些,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完全不象会武功的样子,仙道却知道,这人是他平生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之一。
神宗一郎,御封“天下第一帮”海南帮的第二高手,心思缜密,一手暗器出神入化。
仙道叹了口气:“神公子过奖了。”
神也叹气:“不是过奖,仙道公子的武功,我向来是佩服的。尤其是那多情刀法,据说死在那刀下的人就仿佛是死在情人怀里般甜蜜,也不只那些死去的人被仙道公子杀死的陵南门人是不是也有同感?”
仙道低着头,额前的几缕碎发垂下来,神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提到陵南的时候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仙道的手轻颤了一下。
火光又开始暗下去,仙道也不再添纸,捏着纸钱的手青筋隐现。
“我若说我没杀,神公子信么?”
神正色道:“陵南素来严于防范,却在七月三日那天惨遭灭门,定然是有人从内部搞鬼。一百三十七人却都被一刀毙命,刀口我已经验过,和仙道公子的多情刀分毫不差。而且那日有人举报说看到那夜仙道公子偷偷溜出城,自此行踪不明。既然仙道公子你说你是被冤枉的,那为什么不去官府说个明白?”
仙道摇摇头,神色间是止不住的悲哀。“神公子,你们海南是御封的“天下第一帮”,在江湖上屹立了数十年不倒,帮助官府捉拿要犯无数,吃的是皇粮,走的是官道,受的是皇恩浩荡,真正江湖人的悲哀,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现在去官府,只是去送死,我死不要紧,只是我死了,我的冤就永远也洗不了,我兄弟们的仇,也永远报不了了,所以,我不能去!”
“神公子,得罪了!”
仙道话音未落,神只觉得眼前满是黄蝶飞舞,如梦似幻,一时间不知何物,只能打出一片钢钉,灿若星光。
仙道却在这星光中猛然出刀,刀刃弯弯如情人的眉,刀光清亮如情人挽留的泪,挽留你的心,挽留你的命。
世人常为多情苦。
这一刀,神是不敢接的,他只能让。
他一让,就无法拦住仙道。仙道向上一跃,白衣在黑夜中一闪,旋即失去了踪影。
神依旧立在原地,没有反应,只是低头看着地上,地上被他用钢钉打下的黄蝶,原来不过是仙道手中攒着的那一把纸钱。
好似满地黄花堆积。
神弯下腰,拾起几张来扔在即将熄灭的火里,火光大炽之后,终究还是归于黑暗。
仙道的右手臂还在一直不停的流血,刚才那一击虽然逼退了神,可他手臂上也中了神三针。针已经被拔了,血从捂着伤口的左手指缝中流出,半边白衣都成了红色。
但他已经没有了多少痛的感觉,不过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那个风流天下闻的多情公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恶人。这一路上他到处遭到截杀,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多得数不清。他的身体早就痛得麻木了。
他真正疼的是心。
为自己,更为陵南,为那些死去的兄弟。长久以来,他们一起习武,一起喝酒,一起纵情江湖,当年抗击山王丰玉时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豪气冲天,可只一夜,他们就成了枉死城的冤死新鬼,他则成了杀他们的凶手,甚至连给他们烧张钱纸也不行。
明明是十五,月光却被乌云挡住,仙道只觉得心中一阵迷茫,天大地大,他却不知要逃到什么地方才能停下来。
几声呼啸,仙道发现自己又一群黑衣人被包围了。为首的年轻男子对着仙道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仙道公子,在下武园小田,恭候大驾多时。”
仙道也不慌张,慢腾腾的摆摆手:“不用多礼,不用多礼,反正我不认识你。”
小田也不生气,依然彬彬有礼的回答:“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小人物,仙道公子自然是不认识。只是仙道公子做下那等伤天害礼之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在下不过是为了守个江湖人的义字罢了。”
其实那些黑衣人的武功也是平平,平素仙道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仙道已经受重伤在先,右手连刀的握不稳了,却还是笑着说道:“什么江湖人的义字啊,是生意人的益字吧,我这条命,大概能帮你们那个什么园提升不少地位吧。只是没那个实力就还是不要挣那个位子比较好,树大招风,根基不稳会要倒的。就象我仙道,最后落了个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便是仙道的性格,既然知道已经没了希望,想说的,就一定要说的。
武园众人听得火起,恨不得立刻就把仙道大卸八块。正在这情势一触即发之时,只听得有人在树上说:
“要杀仙道彰,好象还轮不到武园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斜靠着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乌云渐渐散去,明月高悬,撒下清辉一片。那人的样子依然看不清楚,月光在他背后投上一层光晕,依稀可见他在这依然酷热的天气里还裹着件翠绿的袍子,身子很单薄,靠着树干的样子恹恹的,却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就仿佛不是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而是他本是从月光中来,又融进了月光里。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人。
小田的心里一惊,那人明明清冷如月,可却让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一种致命的压迫感。
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披翠袍,身体单薄,清冷,却能纵横天下,啸傲江湖的人!
神奈川第二帮翔阳的少年掌门——藤真健司。
小田知道这个人他惹不起,斩杀仙道以求提升自己的江湖地位的如意算盘看来只得落空了,但他也只能陪笑到:“原来是藤真掌门,武园小田在此有理了。”
藤真依旧高高的坐在树上,冷冷的说到:“你嘴里说什么有理,只怕心里狠我狠得牙痒痒,你想杀了仙道来提高武园的江湖地位,可我刚不让你杀,你又怕得罪我,得罪翔阳。你表面上对我彬彬有礼,可你刚才对仙道也有礼得很,结果翻脸就要杀他,谁知道等会怎么对我?”
小田今天连着被仙道和藤真两人抢白,恨不得掉头就走,可这么走了他却实在不甘心。于是装做没听到藤真的话,依旧道:“藤真掌门要杀仙道,我们自然不敢拦,三年前山王入侵我神奈川之时,江湖人士自发组织抗敌,如果不是藤真掌门的推举,单凭陵南的力量,刚出道的仙道也不可能做得成统军之一。可是后来山王和丰玉联合进攻由翔阳镇守的琼玉关,仙道的陵南大军就在不足百里远的瑶台关,却始终不曾发一兵半卒,导致翔阳男儿浴血奋战数十日,死伤过百,翔阳几十年基业几乎被毁于一旦,据说藤真掌门在此役也身受重伤,至今未复。仙道这等忘恩负义之人,难怪会犯下那滔天的恶行。由藤真掌门亲自动手杀他,不光是给陵南冤死之人报仇,也可告慰那些死去的翔阳侠士。在下不才,也定当助藤真掌门一臂之力!”
如此说完,他双手一背,退到一旁。心里盘算到,虽不能杀得仙道,但也算是给了藤真个面子,将来自有好处。而且藤真十六岁时便已负盛名,仗一把“无梦”剑天下鲜有人敌,自从受伤后却甚少出手,出手务求一击必中,江湖上见到过的人没几个,今日如能见到,也算是一大情报。
小田心里盘算得好,手下却甚是不解,一大汉嚷到:“反正都是杀,谁先下手算谁的。”说罢举起刀就向仙道抡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来不及阻挡,只间道绿光闪过,“当”的一声,那刀竟然应声而断。藤真依旧裹着袍子,已站在仙道前面。
好快的轻功,好快的剑法!
好美的一个人!
虽然用美形容一个男子的确是很不恰当,但却是当时所有人在看清藤真的样子后心里涌起的第一反应。
白皙的肌肤,清秀的轮廓,月光下整个人就如同玉雕般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但只要看过他的眼睛的人,所有的人就都会忘了他的样子。
那双翡翠般的碧眸,在每个人心里惊起一声感叹。
后来,有人无意中翻到前人留下的武林记,一句话让他又想起了那声感叹。
————那眼睛里是空负大志的眼神。
看着眼前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仙道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惨笑道:“藤真,能死在你手上,很好,很好……”脸色比刚刚更加苍白。
藤真慢慢的转过身去,盯着仙道看了一会,一个淡淡的微笑慢慢浮现在他的嘴角,然后又迅速的隐去。“若非琼玉山头见,却向瑶台月下逢。你还记得么?”他的语调依然是冰冷,可是放慢了很多,一个字一个字拖着说,就有了一种很奇特的味道,仿佛是月光下的梦幻,清冷而温柔。
仙道点点头,自从逃亡以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不觉眼眶一红,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很好”藤真转过身,“跟我走。”
小田心里一惊,正要拦,忽然觉得脖子一凉,一把剑已经架在他颈上。
拿剑的不是藤真也不是仙道,而是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穿着翔阳的绿袍,个子相当高挑,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目光中的坚毅却明明告诉他,如果他想动,他就立刻割断他的脖子。
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
那男子一字一顿的说:“藤真说要走,听到没?”
小田只能点头。
藤真头也不回,只淡淡一句:“透,走吧。”
那男子答到:“是。”收剑就转身扶着仙道跟在藤真身后。全然不在乎把背门留给敌手。
小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到三人走出好远,方才咬牙切齿的说道:“藤真健司!仙道彰!花形透!”
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诅咒般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