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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他们两个人是真的走了,却没有真正的失踪,而是依着罗霆佑先前对家里的说辞,两人回了上海他曾经住了六年的公寓。
      这是他的顾虑,家里发现昕若失踪太久一定会着急。精明如习绍政肯定会打电话来这边确认,而一旦得知他在上海,那么便会明白昕若也必然跟他在一起。对绍政他们,他本就无意要躲的,只不过昕若决定得突然,他没时间与好友解释清楚原由罢了。有靖希他们在家里那边帮忙安抚,他会比较放心。而且绍政既然答应过,便定会对他家里人保守他受伤的秘密,所以也不必担心家人会过来这边找寻他们。
      之所以至今还对家里瞒着他眼睛的事,一是母亲向来不赞同他与昕若一起,而父亲也不见得多喜欢。到了今天,他越发觉得父母强要分开他与昕若,绝不会是母亲反复强调的理由那么简单,而究竟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探究。再来,家里人知道他失明,必然会有所追究,而那时,昕若刻意要回避的事实便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徒增伤痛。既然不想回溯过去的恩怨是非,无所谓的,她要忘记,他陪着。
      果不其然,他们到达上海的第二天绍政便打来了电话,言语间没有半点责怪,只是闲谈当中有意无意地透漏点那边的消息给他。知道父母那边被他们编派的一大堆理由给暂时安抚过去了,为昕若的出走拟了个失恋心伤,随去参加研讨会的靖希出国散心的本子,既然有靖希照料着,便也不必太过挂怀。至于昕若要呆多久,那要看尚靖希是否打算“驻地学习”了。
      而事实上,尚靖希也的确是撒手了宁安所有的工作,一夜间便在上海找到了落脚的医院。他既是医学界的奇才自然是只需一通电话便有许多家医院争着抢着要他,只是丝毫不肯透漏突然“跳槽”的原因,气坏了宁安的院长——靖希的老爸。
      对于这点,罗霆佑委实是过意不去的,但却也没有推辞。毕竟靖希说的对,给昕若看过病的医生全在青岛,而他近几年也一直是她的主治医生,相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病情。而且,他现在眼睛不方便,自己尚在适应当中,要照顾昕若几乎是不可能,身边有个熟识朋友帮忙照料着总是好的,靖希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有时他在想,这些年靖希始终对昕若的病尽心尽力,甚至专门把各类的心脏病几乎研究到透,尤其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记得他曾发表过数篇文章也都是关于这方面的。现在更是放着自家医院不顾,大老远地跟着他们跑到上海来,这真的只是冲着多年的朋友情谊吗?或者他本就对昕若有着那么一层意思?
      谈笑间,他与昕若半开玩笑地谈起,她却是笑得几乎岔了气,塞了她的细弱手掌到他手里,“你真以为我瘦巴巴的还人见人爱啊?他尚靖希若真是喜欢我,你空下的那六年他还不赶紧补上,哪等得你今天把我拐到上海来啊!”
      他哭笑不得。这话从何说起?究竟是谁拐了谁,难道这么快她就忘了么?若不是她一路牵着他,他哪里还找得到飞机场的方向!
      “那……如果靖希只是顾忌我,其实真的对你有意思呢?”他问。
      关昕若凑近他,清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翼,“吃醋了?”语音中带着点窃喜。
      罗霆佑摇头,“靖希不错的,比我好!”
      瞬间沉下脸色,“你是又打算把我让给别人么?一次教训,还不够?”
      怔然无神的眸子直对着前方,罗霆佑微微叹气,“你真打算守着我一辈子?”
      “你以为我是一时兴起?”她生气了,也有些伤心,“我的心,你还是不懂!”
      是啊,一直以来她知道他更胜于他对她的了解。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蒙蔽了视听,混淆了她的感情。
      现在,他看不见了,却反而知道她眼神坚定地告诉他,她爱的人始终是他。
      但天生的谨慎总是让他不自知地说出探问的话,一如当年问她“你对我,到底是爱还是依赖”的那一句,仍是怕她哪一天会后悔,会心伤。
      忽地,罗霆佑笑了,“饿了,没力气懂了!”笑容竟是少见的调皮。
      “啊!我忘了,我的汤!”忽略掉之前的谈话,关昕若跳起来直奔进厨房。是忽略了,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忽略的。倪震得离开,霆佑的失明,爸妈的担心,还有她至今音信杳无的亲生父亲,忽略,已经成了习惯,她也将继续习惯下去。

      “开饭开饭!”盘碗上桌,两人隔桌而坐。
      “很香!”他由衷称赞。
      得到夸奖,关昕若有丝得意,“香吧?本小姐首次下厨,你可要多多捧场哦!”
      他微愣,“第一次么?”
      “当然,你忘了头几餐我们不是外卖的包子就是泡面么?”
      “不是,我是说之前你在家里……”后背好像有点湿粘,可明明是开空调了!
      见他一脸踌躇,她嘴一撇,“不管,我既然做了,你就要吃光!不然明天我只给你肯树皮!”
      这么惨?!他苦笑。不过看样子现在不“就义”明天就只有等着饿死的份。
      正寻思着手里的筷子应该戳向哪里,一口食物已经被塞进了嘴里,他嚼了嚼,味道称不上顶好,却也不坏,竟然可以下咽。
      “猜猜你刚刚吃的是什么?”
      茄子么!她真以为她有本事把茄子炒成扁豆?这都答不出来那他的舌头可以跟眼睛一样宣告退役了。刚要开口,一口米饭便塞进来害他险些呛到。
      “咸了吧!你笨么?连饭都不会吃一口!”她自顾自地说着,“还没猜出来是什么?我不会真那么失败吧?”赶在他说话之前,她又是一口茄子喂进去。
      之后便只听她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是让他猜菜名,一面一口饭一口菜地全送到他嘴里。
      终于,罗霆佑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咽下口中的食物,好笑道:“你打算噎死我么?”
      “噎着了吗?笨啊!那就喝汤啊!”说着,又用另一只手将盛了汤的汤匙递过去。
      同样的,那只汤匙也被罗霆佑半路拦截,“昕若,你不用这样的!你告诉我具体方位,我自己可以。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或是……废人,好么?”
      她沉默下来,缓缓垂落双手,许久才道:“……对不起。”声音闷闷低低的。
      他给予安慰的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又闷了半天,她才开口,“我也没有办法啊!不强迫你,我担心你嫌我做的饭味道不好,不肯吃嘛!”
      笑容了然,他没有点破她,“我承认你还是比较有这方面的天分的!”第一次可以做成这样,不容易了!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
      只是他不知道,关昕若正暗地里吐着舌头。如果他看到这桌子菜的成色的话,断然不会夸奖她有煮饭的天分!
      “你自己……真的可以吗?”她仍不大相信。见他点头,她便握着他执筷的手一一引领每道菜的方位,并在心中暗暗记住,下一次也要按相同的位置摆放碗盘。
      一顿饭,他时常找不准地方,筷子戳在桌面上,她毫不客气地笑,却从没见他懊恼烦躁。时不时地她还会往他碗里夹菜,盛汤给他喝,他也都乖乖欣然接受。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一顿饭却也吃得温馨惬意,是许久不曾有的安然甜蜜味道。

      饭后,她倒水给他喝。
      他伸手去接,手指碰上杯壁,她松手——
      “啪!”
      杯子坠落,碎裂,清水溅洒一地。
      两个人瞬间僵住,神情复杂,只是他看不见她的脸,而她则盯着地上的碎片没有抬头。许久,两个人谁也没有看对方,全都没有反应,忘了反应……
      “啪!”
      第二声响,她毫不留情地拍落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骂道:“笨蛋!你是眼睛坏掉又不是手坏掉,怎么有连杯子都拿不住的道理?不行,我要罚你!”
      他揉着被打痛的手背,笑得委屈,却也很任命地问她,“你打算怎么罚?”
      关昕若没言语,蹲下身清理地上的碎片。
      罗霆佑静坐着,耐心等她的答案。
      碎玻璃一片片地被捡到摊开的报纸上面,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玻璃捡到第五块,声音响到第四声,她抬起头,看着满眼空寂,却仍是面带笑容的他,轻轻开口,“可不可以让‘依赖’反过来?可不可以……让你依赖我?”
      他愣了愣,随即轻轻摇头。
      “为什么?”三个字的问句,满是失落哀怨。
      他将脸转向她的方向,看不见,瞳仁却准确地对着她。他声音低柔,缓缓道:“是爱,不是依赖!”
      温热的液体落入浸湿地板的水渍中,她颤声又问:“那么,让我做你妻子,好吗?”
      寂静……
      她望着他,殷殷期盼。他垂头沉思,犹豫踌躇。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终还是响起,“昕若啊……”他说,“你要听话!”
      他,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面容温和地笑着。
      她,蹲在饭桌下的地板上,满脸幸福的泪水。

      简得不能再简的婚礼,没有主婚长辈,没有教堂牧师,没有礼堂司仪,没有白纱礼服,没有红绸盖头,也没有山盟海誓的信约承诺,就连宾客也只有尚靖希一个。三人围桌的一顿晚餐,一张证明两人相属关系的纸,这,便是罗霆佑与关昕若的婚礼。简单,却也地看得到一对新人脸上的满足与幸福色彩。
      尚靖希透过后视镜,看着汽车后座相互依偎的两个人,淡淡地笑了。是,淡淡的,细看下去那是会让人产生错觉的笑容,错以为揉入了丝丝凄哀的笑容。那,只是错觉……
      将两人送至家门口,见关昕若拿钥匙开门,尚靖希把罗霆佑拉至一边,低问:“我交给你的东西你给她了吗?”
      “一个星期前就给她了。”
      “她什么反应?”
      “你放心,她很清楚的。”
      “那就好,那就好……”尚靖希点头,反复喃喃着,似乎仍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你们两个还杵在那干么呢?”门早已打开,回身却见两个人在一边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尚靖希将罗霆佑带回来,“我呀——”拉长了音,他俯下身在关昕若耳侧,“在嘱咐他,一定要控制住大局!不要让你太……”他笑眯眯地看她,“兴奋!”
      白皙的小脸霎时一红,抬起手来便要捶他。
      灵巧地闪过,尚靖希嘻嘻笑着跳出三步之外。
      见他回手去按电梯开关,关昕若忙又道:“这就走了?还早呢,不进来坐一会?”
      “还早啊?!”尚靖希夸张地张大嘴巴,手指着天花板,“天都黑了好久了!”
      “跟天黑有什么关系啊?”莫名!
      “要坐啊,以后有的是时间,不过就今天不行。”他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沉默不语,却一脸莫可奈何的笑的罗霆佑,“春宵难得,莫虚度啊!”说完,一溜烟儿钻进电梯,跑了!
      “尚靖希——你给我回……”正要追出去,却突然被罗霆佑一把扯了回来,“啊——”她惊叫,因为这一刻她人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正停在半空中。“你干吗?”
      罗霆佑只是笑,并不答话,抱着她直直向屋里走去。
      “哎,门!门!”她回头,伸手去够那扇仍半敞的大门,可是手臂太短,再奋力挥动也只是徒劳罢了!
      罗霆佑停下,后退两步,抬腿一勾,然后走进屋子。只听身后“咔”的一声,门自动落锁。
      关昕若愣愣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眼那扇门,“你真的……很神!……喂,你不是看得见的吧?”抬手在他脸前面晃了晃,黑黑的瞳眸仍是空洞无神地动也不动。失望地撇了撇嘴,她抬手环上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颈侧,问:“那么我的神奇老公,你现在两只手都占着,要怎么摸回房间呢?”
      罗霆佑怔怔地站着,表情似乎有些困惑迷茫。第一次,她竟然觉得他的样子是可爱的!可爱得她想会心微笑,很幸福的微笑。而确实,笑容也正挂在她的嘴角上,干净,明透,是最纯粹的笑。
      “这样吧,”她提议,“我叫你往哪就往哪,叫你走几步就走几步,从现在开始听我的指挥,OK?”
      “遵命!”回应的声音丝毫不敢怠慢,恭敬得让她以为若不是他手中还抱着他,他定是要行军礼的!
      “很好!”她满意地点头,“那么……先向左转!走几步呢?嗯……哎哎哎!”她拍他,“说好了听我指挥的嘛!你左右不分么?”
      罗霆佑笑,“左边是厨房和饭厅,这我倒是记得的。”
      记得?关昕若翻白眼,“可是要绕过障碍物我们才能向前走啊!向左!向左……先走五步吧!”
      障碍物?这房子他住了六年,怎么不记得门口有什么障碍物!新设的么?可下午出门的时候明明就没有嘛!
      乖乖地“哦”了声,还是决定听从“上级”指示,向左迈进五步,跨出的步子丝毫没有迟疑。
      “很好!很好!”关昕若窃窃地笑着,心里乐着呢!
      就这样,在关大小姐的“英明”领导下,他抱着她几乎转遍了公寓的每一个角落,独独没有进去过卧室。
      终于,他停下来不走了,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记得当初买这间房子的时候没这么大啊!”
      “是因为我太重,你抱起来吃力,所以觉得路程特别漫长吗?”
      “不是。”他摇头。
      算他聪明,如果他敢点头,她立马掐死他!
      “你开灯了么?”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没有,怎么了?”
      “怪不得!”他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我说我们怎么会出入厨房三次,书房两次,洗手间一次,在客厅转了四个圈……”
      关昕若越是听眼睛越是睁得滚圆,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神情自若的侧脸,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继续道:“你确定我们要再次光临厕所么?虽然里面味道没有太糟糕,但也总还是不好。”
      “罗霆佑!”她尖叫,“你耍我!”
      多冤枉啊!他可是一直都在听她的指挥啊!走这么多冤枉路,到底是谁在耍谁?他哭笑不得。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决定什么?当然是决定听靖希的话了!
      他抱着她转身,直奔着卧室的方向走去。
      “你你你,你要违抗命令么?”她指着他大喊,一脸气急败坏。
      罗霆佑笑而不答,用脚踢开房门便要向里面走。
      “啊——”关昕若又是尖叫,“要撞到头啦!”
      微侧过身,他横跨出一步,门框险险地从她脑后擦过,虚惊一场。
      呼出一口气,她又来了心情调侃他,“你挺驾轻就熟的嘛!”
      当然,这房子的家具和地板都是他买的,又在这住了五年多近六年的时间,哪里到哪里究竟多长多宽,他自是心里有数。再加上这些天的摸索,轻车熟路早已经不在话下。
      可是他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一直地笑。怎么她觉得他温和的笑容竟然破天荒地有那么点儿——贼呢?
      俯身准确地放她坐在床上,他也在她身旁坐下。
      原本撑着她腰背的手,一路向上,最终在她的后颈处停落。另只手则经腰侧,羽毛般轻柔地滑过肩头,颈窝,抚上细嫩的脸颊,唇角。
      凑近她,他不急不徐地开口,“是很容易。”他低头,吻住她。
      她先是微愕,随后神色是有些恼了,甚至是要生气了。可恨的是——他什么也看不见!
      缠吻间,停在她后颈的手,摸索到她小礼服的拉链,“嘶”地一拉到底。
      她瞬时瞠大了眸子,轻抽一口气,在他唇边含糊问道:“干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说呢?”他笑,将吻印得更深。
      到底是谁说罗霆佑是个超级宇宙大好人来着?怎么这会儿怎么看都像是色狼一匹!
      只是没骨气的她恼了没几秒钟,竟还是细细呢喃,以同样的热情回吻着他。
      不过她脑中还是坏心眼地计量着:明天一定要把所有衣服的拉链统统换成扣子,而且是小小薄薄的那种!

      漫布整个空间黑暗,无止无尽,垂下头,她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脚,看不见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没有光源,她看不见她自己,可同样没有光源的前方,竟匪夷所思地看得到那道小小的白色身影。那是一个小女孩,她知道,尽管轮廓并不分明,但她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是个很瘦弱细小的女孩子,雪精灵般飘忽晶莹,白纱的睡裙,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与四周的环境色差鲜明。
      女孩背对着,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不规律地起伏。
      她在哭么?
      隐隐地,漆黑空旷的空间里有女孩低泣的声音在飘荡,像是乍然响起的,又好像这哭声始终都在,只是之前没有留意。
      寂寞,恐惧,凄哀,孤零零的单薄背影,低弱轻软的哭声让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发凉。一声声悲伤抽泣她竟仿佛感同身受,抑郁的浊气压在胸口。憋闷,喉咙里却嘶喊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淤积的痛,不似发病时那般沉闷,却同样压得人难以呼吸。下意识抬手抚上面颊,赫然发觉脸上早已湿凉一片。
      她向女孩伸出手,却只踏出一步便陡然停住。先于她,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女孩的发顶。黑暗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俯身立于女孩身前,似是正低语安慰。
      男人正对着她,她看见的却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孔,只知道他是在笑的,温和慈蔼的笑容。是,不清晰的面庞,绽放着天堂般色彩的清晰笑颜,阴暗里渗透着丝丝诡异,令人脊背发凉。然而这股凉意却不是出自对那人的恐惧,相反的,那团模糊竟是莫名的熟悉与亲切,仿佛许多年以前,她便认识这个人一般。只是,他的脸,她不记得,也看不清楚。
      男人牵起女孩的手,引她前行。
      女孩似乎在犹豫,踌躇间,回头张望,正看向她的方向……或是她身后?!
      下意识地回过身去……身后依旧是一片漆茫,哪里有任何的人或物?莫名转回身——
      喝!
      那张模糊的脸孔竟赫然摆在眼前,她刹时惊瞠了眸子,倒抽一口凉气,硬生生吓得后退了一大步。只她转身的片刻功夫,令人心怜的女孩不见了,而那男人,却竟又是悄然无生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温和慈蔼地对她笑。
      惊愣间,男人已朝她伸出手,宽厚冰凉的手掌缓缓握上她的细腕,牵拽着她向前走去。
      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竟已经要随着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隐没在黑暗里。霎时,她吓得惊叫。
      然,宛若冥狱般的漆墨黑暗,连同她的呼救一并吞没……

      急喘惊颤着陡然张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怔怔地瞪着。面对满室昏暗,却依旧辨别得出家具轮廓的房间,这才从恍惚中清醒几分,自己竟是作了个梦——令人绝望尖叫的噩梦。
      脸上的濡湿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惊悸未平,抚上心口,胸腔里一阵闷痛。连忙自床头柜拿出药来吞下,不想起身的动作惊动了睡在身边的人。
      “怎么了?”连续听到开抽屉及拧动药瓶的声音,罗霆佑一惊,倏地坐起来。
      关昕若看他一眼,嗔道:“没怎么被你这么一吓也变成有怎么了!”拉他躺回床上,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进去,小脸在他胸膛上撒娇磨蹭,“不过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胸有些闷。”
      哄婴儿一般,温暖的大手在她背上轻柔拍抚,嗓音有些低哑,他轻声道:“说说看,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嗯?”
      脸埋在他怀里,她久久不肯吭声。他以为她睡着了,怀抱里却又突然传出她闷闷的声音。“霆佑,”她犹豫着,“你还会离开我吗?”
      微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又问到这个问题。没有迟疑地,他摇头。
      她抬起头来看他,“无论怎样也不会离开吗?无论再发生任何事?”
      “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不分开了。”他跟她保证,语气郑重严肃。
      “我去北京,去香港,你都陪我?”
      “是,我陪你。”
      “去巴黎,去纽约,你都陪我?”
      “办好护照,我陪你。”
      “去南极洲,去北冰洋,你都陪我?”
      “买够御寒的衣服,我陪你。”
      “我去天国,去地狱,黄泉路,你……也都陪我?”
      “去天国,去地狱,黄泉路,到哪里,我都赔你!”他宠溺地微微笑,声音低沉好听,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好幸福哦!她笑了,笑容满足,一颗心暖融融的。“好啊,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逼你的哦!到时候如果你敢不遵守诺言的话,我一定变成恶鬼一口咬死你!”说着,竟真的张嘴在他颈边咬了一口——轻轻地。
      “是啊,我就是怕你变成鬼咬我啊!要是一口咬不死,那不变成僵尸啦?”
      “呵呵……”笑了一会,她突然又问道:“那如果你先死了呢?”她存心刁难他。
      “我先死了呀……”他想了想,“那让我的魂继续陪你好么?我不升天成佛,不投胎转世,就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活过百岁,白发白眉,寿终正寝的那天。”
      她撇了撇嘴,皱眉看他,“这有什么好?我又看不见你!像你一样,我陪你一起走不好么?”小手缠上他的腰,声音有丝埋怨,“你明知道的,看不见你我会很寂寞。”
      他摇头,亲吻她的发,轻声哄着,“听话,那儿黑,你不会喜欢的,可是我已经习惯了。”
      感动了,泪珠儿差一点掉下来,她又把头窝回他怀里,“那你一定要变成很强,很厉害的鬼,这样我去了以后才不会被欺负!”
      “好。”他柔声应着,将她纤小的身子轻柔地环抱在臂弯里。
      “昕若。”
      “嗯?”
      “你刚才究竟做了什么梦?”
      她摇头,“已经不要紧了,我不会怕了!”因为他说他会陪她!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有他在,她就安心。

      还记得决定要结婚的那个晚上,她信誓旦旦地说要他从此以后依赖她来生活。然而事实上呢?
      罗霆佑,中国籍,男,二十八岁,已婚,毕业于X大法律专业,曾是专门处理商业案件的知名律师,现于广播电台担任法律咨询节目的播音主持工作,并以“天佑”为笔名,在《天瞳》杂志连载悬疑小说,深受读者好评,已开始洽谈出书事宜。
      关昕若,中国籍,女,二十三岁,已婚,正为毕业设计头大中。换言之,无业游民,吃闲饭的!
      说实话,这种境况着实让她很不爽!明明现在失明的人是他,需要照顾的人也是他,凭什么赚钱养家的人还是他啊?
      其实霆佑完全可以不必工作的,他在T&L早有股份,以公司今天的规模,他们两个就算是终日里游手好闲也不见得会饿肚子。
      但是她知道,他之所以急于工作,只是想要告诉她,对于他失明的事情,他很坦然地接受。或许生活上还有不适应,却绝不会怨天尤人,一蹶不振。他不希望她因为这个挂怀。
      可是她挂怀了么?好像没有耶!
      三餐始终都是她经手烹煮,衣服房间她清洗打理得妥帖,既为人妻,这些是她分内。
      霆佑文章的初步校译从来都是她的工作,经常是他错将中文输入法切换成英文,于是她便要对着满篇的英文字母,逐字地将汉语拼音转译成汉字,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而她从来认定成为他小说第一个读者是作为妻子的权利。
      以前报纸摆在她面前,她却连娱乐版也懒得翻一下,而现在,将报纸从头翻到尾已经成了睡前必修的功课。
      初次听到她翻动报纸的声音,他曾奇怪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要看报?
      “催眠!”她这样回他。
      然而随即他便明白——她看报,绝不是为催眠!因为没有想要快点睡着的人会把报纸里的文章大声朗读出来的。而且还直读到自己身边的他呼吸均匀,静默无声才窝进他怀里睡下。
      霆佑喜欢看报,她尽管读得无聊,却因为他听得认真,所以她也特别开心。
      既然他都不介意活在黑暗里,她又怎么会在乎一辈子做他的眼?
      这样的生活他们过得安然惬意、幸福甜蜜,哪还有半点需要忧心的地方?
      幸福就在掌心,只需要牢牢紧握。
      确实,她早已将五根手指并紧合拢,溜不掉,幸福便此生永伴。
      只是……
      她忘了,手掌太过细小,竟在不觉间,幸福,正沿指缝一点点远离……

      青岛罗家
      “唉……”
      房间里传出的叹息声让罗世成停住了脚步,轻轻推开昕若的房门,没有意外地看见妻子坐在床上对着女儿的照片默默掉泪。
      在她身边坐下来,轻握住她的手,他歉然道:“对不起。”
      王曼忙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看着他,“无缘无故的,道什么歉?”
      “如果不是因为霆佑,昕若不会走,不会离开你身边,你也不会这样伤心。我总说自己最疼她,可到头来,却还是自私地为自己的儿子……我……”
      回握丈夫的手,王曼摇头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当初下决定的,主要是我啊!我从没觉得分开他们两个人是做错,只是……我担心……昕若这一离开,我就再没有机会见到她……”她颤声说着,语气中有难掩的忧虑,眼泪也跟着又掉落下来。
      “不会不会!”罗世成连忙安慰,“你忘了有靖希跟着啊,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可是她都走了三个多月了……”
      “咱们昕若是第一次出国,你还不让她玩个痛快尽兴?好了好了,别再伤心了,你要是弄出个什么抑郁成疾出来,我还真怕你女儿回来见不着你,追杀我呢!”罗世成半开玩笑地道。
      王曼嗔怪地看他一眼,刚要埋怨两句,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
      王曼急急忙忙下了楼来接起电话,“喂,你好!请问找……”
      (……是我。)
      电话的里响起的声音让王曼一阵惊喜,连忙问道:“昕……昕若?昕若吗?啊?真的是昕若吗?”她声音欣喜到发颤,泪水更是夺眶而出。
      (是。)那边淡淡地应道。
      “你这孩子走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给家里挂一通电话啊?在那边习不习惯,过得好不好?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发病……”
      (有件事想问你。)电话那一边的声音淡淡的,几不可闻的轻缓,却莫名轻易地阻断了王曼的喋喋询问。(我爸在哪里?)她问。
      “你爸爸?呃……哦,你等一下。”她莫名看了眼早在她喊出第一声“昕若”的时候就跑下楼来的丈夫。“昕若找……”
      (……他死了是吗?)话筒还没递出,停在半空中,那一句明明问得很轻,两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
      (其实他根本没有失踪,而是死了……是吗?)
      “昕若……你怎么会……”王曼慌张地想要否认。
      (心脏病死的,对吧?)
      霎时无语,什么话也说不出,她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的病遗传给下一代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我却很倒霉!所以你才想尽了办法把我跟霆佑分开,因为我是真的会拖累了他,是不是?……你说话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快点再编个故事骗我啊!说我在靖希哥办公室门外听到的都是假的,说别人的!说我可以活很久,不是只能到二十五岁这么短命!你说啊!)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本以为这个秘密直可以瞒到她死的那一天,可是……
      王曼泣不成声,哭倒在丈夫怀里。
      (……既然你现在不肯继续撒谎,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实话?我现在要怎么办,嗯?
      其实我不在乎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在乎!可是你为什么要瞒我呢?瞒着霆佑可以,是对的,可是你不该瞒我啊!
      我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幸福,可以开开心心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五十年,六十年,直到头发白了,牙也掉光了……我把未来计划的那么美好,我想要成为名设计师,十年之内建立起自己的品牌;我想要领养一个婴儿,然后抚养他长大成人,我想要看他大学毕业穿上学士服的样子……可是我只有三年不到的命,这些我要怎么在三年之内完成?你告诉我,嗯?我今后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办?霆佑怎么办?我死了你让他怎么办?
      妈……我恨你!这一辈子我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可是我今天真的恨你恨到底!王曼,我恨你!恨你!到死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原谅你!)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嘟嘟”的声音却仿佛依旧在重复着那一声声怨怼决绝的“我恨你”!
      王曼瞠大着眼睛,怔怔望着听筒许久,终于跌坐在地上,“啊——”地放声痛哭出来。
      昕若说不会原谅她!昕若恨她!她唯一的亲生女儿竟然说恨她?!她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她爱她啊!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她怎么可以说恨她这样的话?怎么可以啊……

      上海的街边,身穿雪白连衣裙的纤瘦女子孤零零靠坐在长椅上。她垂着头,发丝轻垂在苍白的颊侧,半掩住她凄哀的神色。手里的手机已然断了线,她却仍对着它自言自语着,低弱的声音轻轻说着,“妈……我说了恨你,我死的时候,你是不是比较不会难过?”

      手机调在收听广播的功能,银白色的小巧耳机挂在耳朵上面,从他节目开始她便站在广播电台的大楼外面——等他下班。
      其实她从没有接他下班过,知道他不止一次迷了路,在外面转到半夜才摸到家门,她彻夜为他等门,却从不会出门找他回来。她相信他,也因为他需要这样的信任。
      半小时的节目结束,门卫伴着他走出大楼,她却没打算上前,只是远远地观望着。门卫帮他开了出租车门,他温和地微笑道谢,然后上车离开。
      在他后面拦了辆车子,吩咐司机慢慢跟着。
      提前了一段路程,在一家小餐馆前面他下了车。他一个星期有两次节目,怕她等他误了正常就餐的时间,每次他都会在外面吃了午餐再回家,只是她不知道原来他每次吃饭的地方都是距离家里一站地不到的地方。
      他进了餐馆,在靠门边的位子上不声不响地摸索坐下来。屋里没几张桌子,吃饭的人也很少,服务员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人进来一样,转身进了厨房。她在窗外正看得差异,片刻后,便又见服务员端着盘炒饭和一杯水从厨房出来,竟就是他的午餐。显然他已是这里的常客,为了方便他吃的食物从来都没有变过花样,以至于服务员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问。
      跟着她也进了餐馆,到柜台点了份与他同样的炒饭,才在他边上的桌子坐下。
      炒饭很快上来,舀起一匙放进嘴里,她蹙起眉头,饭有些硬,胡萝卜很大块全是生味,这饭并不好吃。索性放下汤匙,专心看他慢慢咀嚼的样子。
      他吃东西很斯文,眼睫低垂,半遮住两眼的空茫,修长的手指捻着白瓷汤匙,不慌不乱地舀着盘中的食物,从没有偏出过盘沿,甚至几乎连盘匙戳撞的声响也没有。若不是他的手杖就摆在一边,怕没人会以为他看不见吧!
      结账的时候,他笑得礼貌客气,还与服务员简单地攀谈几句。服务员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总是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流连,许是因为他看不见,所以不会尴尬不好意思吧!若不是双目无神,他的长相还是很好看的!
      与他一同出了餐馆,他在前面慢慢前行,她依旧一声不响地跟在后头。
      手杖在前面轻轻点扫,他脚下的路走得笔直。这并不容易,她知道。记得刚开始他看不见,平衡感很差,方向能走正都已经十分不容易,更不要说走直线了,可是不觉间竟已经可以走得这样好了!
      大约走出了三百步,只见他将手杖稍稍提起向左侧横扫出,正打在立在路边的一根废弃的铁杆上,“当——”的一声,余音颤响,然后他向左转弯。
      她看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由得低声笑了出来。这个转弯的标记还是他失明以后她带着他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告诉他的,记得那次他一竿子毫不犹豫地扫出去,好巧不巧地惊到了在铁杆下撒尿的狗狗,结果害他们两个险些被狗咬不说,还被狗狗的“妈”骂得狗血淋头。
      “你跟在我后头多久了?”
      她惊诧得抬起头,发觉自己只顾着出神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
      “在餐馆听见你点餐的声音我就觉得可能是你,然后这一路又一直有人跟着我,所以我才故意敲那根铁杆,结果……”其实他早就已经用不着靠那“当”的一声来判断是否该转弯了。
      “结果我如你愿笑出声,你就确定真的是我了!”她上前一步搂住他,脸孔连带表情都埋进他胸膛,“我发现你越来越厉害了!真怀疑哪天你会不会变成武林高手,连鬼都不是你的对手呢!”反正是人是鬼他都看不见嘛!
      罗霆佑好笑,“我已经是啦!你忘了,我会功夫的。就算作了鬼你也不会被欺负,你就放心吧!”
      她震了震,缓缓仰起头来看他的笑脸,泪水瞬间在瞳眸中凝聚,却丝毫不敢放任它流出,只能将哀伤绝望艰涩吞咽。
      霆佑呵,你真的打算到哪里都陪着我吗?哪怕是天堂、地狱、黄泉路?
      骗我的吧?求求你一定是骗我的呀!
      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任性,让你许下这样的诺言?如果早知道自己的人生这样短暂,我万万是不会让你许下这样的诺言的啊!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那句承诺?我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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