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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寿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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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睡醒了,云缝中漏出的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白沉沉的地砖,是一种荒凉的灿烂。
黑蛋壳椅中的康南铭,像是古老的供人观瞻的雕像。厚呢窗帘低垂着,风吹不动,只能微微旋舞,扰得地上的一小片灰尘,没了清梦。
电脑屏幕还亮着,是母亲梅凤亭回复的邮件:
念完高中,我被梅瑾之逼着嫁给顾文军,顾云舸便是他的孩子。婚后我到音乐学院求学,认识康震,为了嫁给他,我闹离婚,还偷了顾家祖传的玻璃匣子。没几年顾文军就病故了。梅瑾之因此恨透我,也恨透康震。
康南铭,我本来是不会对你说这些的,现在你总知道了吧?去讨好那两位老人家都是白费功夫。
邮件里出现的人物,全是梅凤亭的血缘至亲,却是连名带姓的称呼。
芥末从康南铭怀里离开,柔顺的白皮毛从手里滑了出去,犹如流走了一汪水。这下,他的眼里才有了神韵。
总不能饿着了两只狗狗,康南铭撑着膝盖起身,走到从餐厅的冰箱旁边,拿出玻璃碗。
白土狗的粉舌头,欢腾舔着,碗里一半的肉末都被扫进嘴里,接着不吃了,黑鼻子将碗向白贵宾拱了拱。
芥末正要凑近去吃,却被康南铭抱了起来。
“乖,和寿司说再见。”
芥末听得懂,拼命挣脱,线衫被爪子勾出了线。在寿司面前趴着,巴巴望着它。寿司见芥末不吃,很欢喜,又将头埋进碗里,呼哧哈拉的。
白贵宾眼圈都红了,白土狗吧唧着嘴,绿豆眼茫然。
见它这般没心没肺,芥末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蹭来蹭去,充血的眼睛望着康南铭,那是央求的眼神。他替芥末脱下身上的红毛衣,那件和寿司一模一样的红毛衣。
白贵宾翻了身子,站起来,抓着红毛衣,又是咬,又是挠,然后一溜烟跑出去了。
祝你离开我以后马上变胖,笨蛋!
正月初七,冷风凄凄,芦苇都要被风拽断了。
康南铭抱着寿司过来,望见不远处的文霏已整装待发,穿着红色斗篷大衣,带着黑色贝雷帽,抱臂靠在车上。摩登又温婉。
她发现他,无端垂下双手,面朝他立着。遥遥相望,康南铭迈出了第一步。
“你来了。”她也不清楚,究竟期待那双薄唇说出什么,只道,“寿司该怎么办?”
“它已经瘦下来了。”康南铭把白土狗往她怀里塞,“是你捡到的,我应该还给你。”
“对了,名字也是我取的,你嫌晦气就改了吧。”他抿了抿唇,“文霏,有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双手紧紧握拳,她轻轻垂首,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击溃。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今天,我应该还要叫你一声嫂子。”
文霏想过他会退缩,但没想过他会如此绝望,冷风也变得悲戚戚。但那毕竟是他的选择,她只能应允。
“那好。”文霏低头看着寿司,悄悄落下一滴泪,“快,和哥哥说再见。”
康南铭匆匆转了身,逃之夭夭。
那寂寥背影就要消失了,文霏抱着寿司,扶着车门,最后还是啪得一声摔上了。
“我们送送哥哥好不好?”
敞开的大衣朝身后两侧鼓荡飞,像是红色的羽翼。视线始终追随这他,脚步却在木桥下停了。
正月的天气,冷得啃人骨头,文霏感到鞋底粘粘的,冰是几秒就可以结成。寿司望着瞧上的人,绿豆眼不明所以的眨巴着,突然从怀里跳下来,前爪追后爪,直往桥上奔。
感到怀里一空,文霏慌忙去拦,扼住寿司的脖子,把它抱起来。寿司呜呜闷哼着,眼如绿豆,却看得清莹莹泪光。
“乖,别去追哥哥,刚刚不是说过再见了吗?”
文霏立在风中,手下的皮毛,是唯一的温度。突然,臂弯一凉,脸颊被狗尾巴一扫,寿司已灵巧跳到河里,往对岸游去。
河面起了波澜,康南铭已经踏上对岸。文霏急急冲上桥,沿着栏杆走,波纹游得太快。忽的,寿司在河中央停了下来,水花飞溅。
“康南铭!”她下意识呼喊,“你快过来,寿司要淹死了!”
他闻声,片刻之间已赶到她身畔,双手撑着栏杆,注视着那个水涡,立刻脱下绒线背心,解着衬衫扣子。
“狗狗不是水性很好吗?”
“要么抽筋,要么就是被水草缠住了。”
文霏记得父亲说过,不知道河底地势如何,是不能下水的。
“你这样下去没关——”
她还没说完,康南铭已纵身一跃,扑通一声,炸出一朵大水花,接着便没了他的踪影。
文霏的眼里,只剩芦苇夹着的河面,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水草,水草,水草……双腿开始虚软,天旋地转。
冰冷的河水,像是勒住脖子的草绳,不让人呼吸。过了一会儿,康南铭从水中霍地跃出,抹了一把脸,往南岸游。文霏破涕为笑,世界安然了。
他拨开芦苇,抱着寿司,爪子上缠着的水草,坠在空中。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让他把湿衣服脱了,还是把干燥的线衫背心给他披上。
“它已经死了。”声音里的情绪,一如着冰天雪地,“你说的是对的,这个名字不好。”
她心里一恸,白土狗被他放在草地上,僵冷僵冷。
静默中,突然响起急促的声音,一只骄矜的白贵宾飞奔过来。
芥末拿爪子推推,好硬。伸出舌头,开始舔,从眼睛到爪子,想把它舔软。寿司始终邦邦硬,芥末明白了,对着康南铭和文霏,发狂般地嘶吼。
她蹲下去,想去安慰它,白贵宾却更怒。吼一声,它便因为反作用力后退一步,草地上,爪子下,四条秃掉的痕迹,越拉越长。
医生告诉她,如果继续胖下去,也许活不过半年。可没有告诉她,如果瘦了,三个月都活不了。
“都怪我,我要是不捡它就好了。”文霏捂着脸,嗓子发硬,“我刚才应该让它跑上桥。”
康南铭不忍看,侧过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融入衣衫的河水,渐渐凝冻,文霏觉得他犹如一尊冰凉的铜像。
“要怪也是怪我,非要把它还给你。”康南铭对地上的白贵宾摇摇头,“别怪姐姐,不是她的错。”
芥末扭头,一溜烟跑了。有些时候,还是不要相遇比较好。
没过多久,芥末又回来了,嘴里衔着那件成了破烂的红线衣。这次,它乖乖站在康南铭脚边,咬咬他的裤脚。
康南铭蹲下去,替她穿上,细密阵脚的红线衣,满是大大小小的洞,长长的白绒毛凸出来。
穿好了,芥末挨着寿司躺着。小小的白贵宾,依偎在白土狗怀里,它的怀抱冷得像是个冰窟窿。
嗷呜嗷呜,芥末在学初见时,寿司的叫声。它没醒,尖细牙齿又往那耳朵上咬。接着,白贵宾扯着嗓子,仰天悲鸣。
“你知道大年初一,我在庙里许了什么愿吗?”康南铭怆然一笑。
她啜泣着,说不出话。
他不语,将歪斜的贝雷帽戴好,又认真的替她理鬓角。一夕之间,他们生离,它们死别。
*****
这种场所,叶湄是第一次来,为了周豫。
阅览室的大方桌前,他端坐着,背挺得笔直,浅琥珀色眼珠随着书页上的字母,从左滑到右,循环往复。
咯咯咯的声音,高跟鞋敲着地板,周遭的白人受到打扰,陆续投来异样的眼光。
叶湄旁若无人般,拉开他对面的木椅子,将皮包往桌上一甩,一坐。两人来这里度假,春节假期的最后,周豫说什么都要来图书馆一趟。
他看书,她看他,叶湄更专心一点,因为直到他站到自己身畔,重复了一遍,才听清楚他在说:
“你跟我过来。“
仓促的脚步声,从第一排书架,吵嚷到了最后一排。前头的周豫,一下子左转,拉着叶湄走到两排书架间的走道尽头。
身侧是白墙,周豫的右手,撑在她耳畔,掌心被一排书脊硌着。
“这里可是图书馆!”她慌乱,将头发别在耳后,漏出了羞红的耳根。
周豫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便笑了,右手的拇指食指,随便捏了一本书出来,朝她怀里一扔:
“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我看你干坐着,就想让你找本书看看。”
叶湄白他一眼,低首一看,那是精装本法文版的《羊脂球》。她可是连日常的英语都说不利索。
“好啊,你敢笑话我!”
粉拳刚落在周豫的肩头,喧哗声响起:
“是叶湄!你们看。”
“真是她,快点撕张纸给我,我要让女神签名!”
“我没带手机,你不会也没带吧?”
………
几个华人,学生模样,聚了过来。狭窄的书架间,快被堵满。叶湄眼前一黑,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原来是被他的围巾蒙住了脸。
周豫拉着她,往外冲。她感觉到,高跟鞋下的地面,从地板换成了水泥地,身后的追逐声也消失了,而他们还没有停下。
周豫绕过拐角,冲进一家商店,随便拿了一个衣架,拥着她进了试衣间。封闭的空间,两人呼哧呼哧喘着气,空气一会儿就热了,都是他们的味道。
本是相看两不厌,可这样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他将眼神撇开,叶湄则静静看着他身后的墙纸纹理。
“他们没有进来吧?”挂在衣架上的东西,吓出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店啊!”
周豫立即捂住她的嘴。一对男女拿着内衣进了试衣间,这种声音,会让人浮想联翩。
布料很少,几根线,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勾出一个几何图,穿到女人身上,却是高级的挑逗与引诱。
“晚上你穿这个给我看吧,,”周豫第拎着衣架,举起来,“我喜欢,你也适合。”
“你学坏了!”叶湄啐他一口,却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老实讲,刚才故意要进来的吧?”
“你很聪明,连我来图书馆的原因都猜到了。”周豫握着衣架,晃了晃,“那天我路过橱窗的时候,一眼就相中它了。”
叶湄又羞赧又愕然,见他推门而出,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
“尺码刚好,包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