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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節之一 死亡之城 ...

  •   紅月的最後一個黃昏,我站在麥所裏加的城墻上,對眼前焦黑的土地彈撥琴弦。屬于人類的時間已經隨著一場惡戰的結束而止步。平原盡頭無聲下墜的夕陽,卻仍遵循自然的軌跡,將古老的天空點燃。在那赭紅天幕下無聲宣告其存在的,是鮮血、濃煙和化為焦炭的屍體,一如死亡農場中早熟的碩果,在由戰火滋養的土地上瘋長。

      一位手持鐮刀,黑袍加身的神祗,正毫無憐憫地收割著自己的領地。在枯黃的原野中,他不定游蕩,為其親臨的時空烙下使人窒息的彩色。在它的授意之外,單薄的琴聲掠過黑紅交織的土地。從祂寬衣廣袖的陰影中逃竄,帶不走命運盡頭與勝利失之交臂的魂靈。

      經年來,我克守吟游詩人的職責,追隨英雄的腳步,編寫與大地同名的史詩。在我所依附的生活裏,戰斗是無止境的舛途。而短暫的和平,則祗存在于由屍體堆壘的城墻中。追尋著最為傳奇的歷險與由鮮血所洗禮的榮譽,我的工作是用音樂與詩歌記錄英雄的宿命。殘酷得是,身為歷史的書寫者,我沒有改變歷史的權利。

      夕陽將盡,遠飄的琴聲亦漸虛無。我埋首望向置于腳邊的尖帽,在英雄的遺物中,看著這場戰爭的答案。帽子經過多年使用,早已破爛不堪,柔軟的皮革裏堆積這成色不一的各種硬幣。每一枚之上,均刻有一位戰士的的名字。

      遠早于千年王國的歷史,創世紀戰前的北大陸是闇黑之神的故鄉。即便時間之沙滑落,仍注定無法擺脫黑闇。每年的第七個月,無光之月從天頂穿過,為北方帶來沒有黎明的冬天。為了驅逐來自黑闇的恐懼,移居此地的人類將光明女神的肖像刻印在生活的角落。而後伴隨著戰爭的出現,將生命置于沙場上的戰士,也開始將代表自己的印記留在與她最為貼近的地方。

      遵循這北地的傳統,在奔赴戰場前,信仰女神的戰士會趕向不戴帽的吟游詩人,將喻示自己生命的硬幣放入詩人手中。如果勝利,硬幣將以講述一場戰斗的代價被取回。反之,詩人亦將為那些無人認領的硬幣主人,獻上安魂的曲聲。

      毫無疑問,這場戰爭留下的,是諸多沒有故事的英雄。追尋著英雄遠去的方向,我將視線投向麥所裏加平原的盡頭——戰火的最南端,也是戰斗最先開始的地方。

      就在三天以前,伴隨著無光月的高升,魔族的身影在平原的盡頭展現。第一批勇者因此來到女神腳下。禱告、整裝,將硬幣放入空蕩的尖帽中,以生命為祭,開始這場屬于人類的儀式。隨後,由他們葬身的地方開始,麥所裏加平原寧靜廣袤的土地,被鮮血刻畫上了駭人的裂痕。隨著時間的推移,綿延了數公裏的戰線逐漸向城腳逼近。盡管帽中的硬幣始終乏人認領,一批又一批打點好行裝的勇士卻仍義無反顧。無關那戰爭的終局是否祗是一個噩夢,永遠無人能夠觸及。

      這不是一場有關勝利的戰爭。從很多年前開始,戰爭的意義就已經祗關于死亡。而死亡,它是戰爭的名字。人類拿起武器,要麼向其奔赴,要麼籍此逃離。

      夕陽沉沒,將最後一個音符送出,我奏畢了這短暫的慰靈曲,沿著不知何時燃起的火把走下城墻。我手捧尖帽來到廣場中央,並不意外由戰場上返回的戰士,已經圍繞在女神腳下等待。

      我將尖帽放在女神腳邊,就地而坐,看那些衣著光鮮、武器缺乏磨損的戰士排隊上前,一一尋回屬于自己的硬幣。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還沒有學會怎樣沖鋒陷陣,心有余悸地揣測著自己與戰爭的終局。我則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年輕的臉孔,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它們不是被絕望占據,就是背負著恐懼逃離。

      不覺中,一名聲音沙啞的劍士蹲在我面前,不耐煩的尋找起自己的硬幣。

      [好不容易從戰場上回來,卻被起碼一千個死人壓著。]
      被他的話所吸引,我朝他看去,祗見他穿著一身異常破爛的輕凱,從體格和裝備來看,像是個雙手劍士。祗不過此時,他的一隻手臂和劍都已經不知去向。斷掉的左臂經過包扎,仍在滲血,嚇得人們自覺離開他身畔。他本人卻完全不為所動,祗是在一堆硬幣中一通亂翻。

      [七百二十一人,這位勇士,您的靈魂和七百二十一位英雄在一起。]

      我邊解釋,不動聲色地打量起此人污血中的模樣。他的額上有一道舊疤,斜過挺直的鼻梁,幾乎入眼。髒污的金發緊貼在疤痕上,像爛稻草包圍著某種猙獰扭曲的生物,予人以兇惡的感覺。這時候,他抬起頭來,從眉骨的陰影下露出天藍色的眼睛。五官竟意外端整,如同畫中人物。

      [至少七百個死人,幹你這行,收入可真不錯。]

      他狹促說道,用澄凈的藍眼睛直視著短暫失語的我。

      [六百九十九人,我的英雄。您的傷勢急需處理,我希望您不介意讓後的人先來。]

      從驚訝中醒來,我抓住他僅剩的一個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邊。才經歷過一場惡戰,他的體力並不充沛。由于不習慣在力量上居于劣勢,戰士鼓起兩腮的肌肉,不高興地抱怨。

      [這點傷不算什麼,祗可惜那頭該死的怪獸咬爛了我的左手。]

      [您認為這不算什麼。]

      我面無表情的重復他的話,低頭檢查傷口,併為此眉頭緊鎖。如其所言,他的左手被魔物咬傷,一側傷口斷裂不齊,齒痕清晰可見。另外一側卻乾凈平滑,可見是以極利落的手法斬斷。為了止血,他將史萊姆裹在傷口之外,透明的膠狀物卻使慘貌更勝一籌。

      [如果您不認識一位主教級別的治愈師,那麼您一定和那位被咬爛的先生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幾乎是帶有恨意的說道,原以為戰士會出言反駁,不料對方卻回以驚訝的口氣。

      [天哪!你這家伙倒底是哪來的?你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守護女神麼?!]

      我被他上下打量,活像某隻稀奇的召喚獸。過了半晌,他忽然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就是傳說中的吟游詩人!口中高詠英雄的名字,走遍被黑闇吞噬的大地!]

      說罷,他爽朗的笑起來。我原本已皺的眉卻更加深絞,以幾乎無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回復。

      [我不是傳說,他們才是傳說。]

      而且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傳說。

      指著女神腳邊盛放著七百個冰冷名字的尖帽,我對他搖了搖頭。

      不久之後,我在劍士的引導下推開酒館|最終審判|的大門。溫暖的房間裏,酒館老板細瘦的身影在沉默的人群中來去。手中高舉裝滿瑪爾它娜的酒壺,顯出幾分忙碌。祗不過此時來買醉得多是剛才一仗中的幸存者,帶回戰場的蕭殺,酒館中氣氛幾乎要用压抑形容。看到我們進門,少年老板非但沒有招呼,反而耷拉下一張毫無人色的臉,從喉管裏擠出幹巴巴的聲音。

      [喝點什麼,我們這祗有瑪爾它娜。]

      他似乎在朝空氣講話,深灰色的眼睛卻望向我,尖寒入骨。我避開他的目光,隨劍士在桌邊坐下。聽到劍士毫無知覺地跟他要酒喝,想起自己曾和伙伴們盡情豪飲的往事,內心竟有些苦澀。這個時候,不知劍士說了什麼,老板的脸色更加灰败,砰得一声将酒壶拍上桌面。

      [我是賣酒的,不是賣笑的。你帶什麼人來,幹我何事?]

      維蘭翹德蘭一字一句的說道,幾乎是刻意地,用冷淡的眼光看著我。毫不知情的劍士被他激烈的反應搞得一頭霧水,一臉尷尬,視線在我們二人間游移。我卻默不作聲,任由自己成為兩股迥異視線的焦點。腦中浮現出另外一人的臉龐。

      回憶致密,就像那少年依舊冷酷的視線。我無法與其對視,甚至無法思考,怕自己拿得起放不下。

      見我一直不語,翹德蘭終于冷笑著離開。我這時才敢望向他離去的方向,目送他挺拔的背影頭也不回走上樓梯。伸手拎起他留下的酒壺,我给自己和戰士分別倒上一杯瑪爾它娜。醇厚的酒香傳來,壺把上翹德蘭憤怒的體溫仍舊灼人。

      [他不想見到我。]

      我端起酒,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紋中扭曲。不明就裏的劍士滿不在乎地說道。

      [別管他,他這個人從來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我這隻手斷了五次了,從來沒見他笑過。]

      [第六次?有意思!]

      隔著桌子打量他的傷口,我擅自把他想象成一隻蠑螈。意識到我不善的目光,劍士不甘地爭辯道。

      [祗不過是斷掉而已,接一接照樣用。]

      [原來如此…不過就算下一次還能用,你也沒法拿回來了。]

      一個短暫的笑容出現在我臉上,並無惡意。對于戰士的豁達,我其實頗為敬佩。無數次將生命丟入沙場,與死亡作伴,卻仍能保持那麼純凈的眼神。眼前的男人,與其說是天生遲鈍,我更愿意相信他擁有過人的智慧。果然,聽到我的調侃,他絲毫不在意,邊喝酒邊將話題繼續下去。

      [如果不知道你是旅行的詩人,我真會懷疑你的用心。我說的那位圣人,幾乎可被稱為北大陸最強的治愈師。別說斷臂續接這種事。以他的能力,就算是起死回生,恐怕也不在話下。]

      [這就是你稱呼她為女神的緣故?]

      [那個嘛……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劍士狡猾的笑起來。我正不解,忽然感覺到一股異常內斂的魔力從背後傳來。看來他口中的那位女神,不覺間已經來到我身後。奇特得是,對于此人的來臨,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可見劍士所言不虛,對方確實是個有些能耐的人物。

      我的好奇心被引發,暗暗猜測,究竟麥所裏加的守護女神是位怎樣的女性?從劍士的措詞看,她似乎仍很年輕,卻擁有如此深厚的力量。也許她是一位降臨凡世的神祇?或是另外一個在黑闇大陸被神化的普通人類?眾多的可能性充斥在我腦中,迫使我與女神見面。

      這時,身後的人在嘈雜的環境中開口,音量不大,卻似有一種魔力,淹沒周遭一切。

      那確實是一種魔力,一個祗發揮于我身之上的咒術。輕而易舉,將我多年來的掩飾掀翻。

      [……你終于回來了……]

      低沉、微啞的語句仿佛被時間揉斷。原本已經褪色的記憶,卻經沿這聲音爬回我的面前。

      我痛然驚覺,轉身面對著身著白袍的圣徒。視線所及之處,他緊握住法杖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身後劇烈的火光,投下晦澀的陰影。睜眼望進他逆光中的眉目,記憶中溫婉的容顏,破碎在淚光之中,一如被火光與陰影的夾縫吞噬。

      ……神哪,原來你仍在這里,這么多年痛苦的等待……

      描繪著金線蔻丹的手離開法杖,輕輕撫摸上我的臉頰,一如在觸摸一場久違的夢境,不忍識破。

      我深緘著埋首,無顏出口請求寬恕的語言。含淚親吻他冰涼的指尖。時隔多年,他肌膚上屬于圣職者的清香,原來我並不曾真正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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