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无心之愚

2、第 2 章

　　城堡外的天空，今夜尤其迷人。蔚蓝色的苍穹上，缀满了钻石一样的星星，仿佛神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脚下的大地。
　　星光下，花园中，湖泊边。一个身穿军装的人影孤单地站着，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久得仿佛连自己都成了那个空间的一部分。
　　身后的宫殿里传来银刀叉交击的轻响，伴随着愉快的交谈轻笑。现在正是宴会的高潮，男女主角举着精致的高脚杯，与厅中的人们频频碰杯，间或交换一个彼此明了的眼神。来往的侍者训练有素，脚步像猫一样轻而敏捷。
　　所有的人都很开心。因为——今夜，他们巴比伦的王子将会迎娶他心爱的女子。
　　他们欢呼，他们起舞，他们祝福。
　　祝福人群中那对正在接受祝酒的人儿永远幸福。他们彼此深深凝视，紧牵着对方的手，眼睛中的甜蜜多得就要溢出。
　　这是一个狂欢的不眠之夜。
　　只有夜风中独立的身影，早早从这个花花世界中抽身而出，来到园中的湖泊边，一站就是半天。
　　忽然，厅中响起一阵巨大的叫好声，夹着响彻巴比伦王宫的鼓掌声。
　　一直静静站着的人颤抖了下，终于崩溃一般地跌坐在地，发出一声低微的呜咽，像是离群的燕子的鸣声。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抱着膝盖坐在钟楼楼顶上流泪，就是这个声音。
　　是么，王子终是吻了他的公主。
　　终于熬到落幕。

　　水波开始荡漾，一圈圈涟漪泛开，水面忽然破开，一个美丽的鲛人浮了出来，海蓝的长发随着水波漂浮不定。
　　“洛洛，我来接你了。”春风一般温柔的声音，湖中的人缓缓伸出手。
　　坐在地上的人却没有动，许久，头盔下有声音传出：“凝光姑姑，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说出来他才会知道么？”
　　女子一愣，本想拉人的手式一转轻抚摸上面前的冰冷盔甲。“傻孩子。如果他也喜欢你，不说出来他也会知道的”或许是觉得这样说过于残忍，又补上一句，“不要想了，洛洛，你们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仅仅是生活的地方不同，吃的东西不同，样子不同，你们的一切都是不同的。”
　　“也包括心？”手贴上左胸，那里现在是一片冰冷。
　　“是的，也包括心。”
　　原来，即使我劈尾为腿，以魅惑的声音为交换，以绝美的容貌为代价。我依然不能和你一样。
　　“好了，洛洛，准备好了吗？”
　　女孩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殿，终于举步决绝地步入了水中。
　　“那好，现在我将你的东西还给你，把头盔摘下吧。”鲛人女子低声吟唱起来，声音缓缓升上夜空，将湖中的两个人围了起来。随着歌声越来越高，她的手中出现了一粒细小的珠子，珠圆玉润，流光络绎。周围的空气立时变得湿润起来，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将珠子缓缓按上洛洛的眉心，一接触到皮肤，珠子立刻水一样地化开了，渗入了肌肤。
　　一身戎装已变成了上古的装束：长袍及地，冰蓝的长发上带着雪白的海芋花冠，眉间画着一个奇异的符号。刚刚还黯淡无光的皮肤转瞬间重生了一般，变得细腻白皙，弯月般的眼睛仿佛两泓幽深的泉水，藏着深深的悲哀。长发遮处，那纤纤蛮腰处逐渐变为银白色的鱼尾。
　　凝光看着神情悲戚的女孩，暗暗叹了口气。
　　或许，当年真的不该放她出海。就像那本预言古书中说的一样：鲛人爱上了人类，结局永远是个悲剧。丹麦有童话，小小美人鱼，还有温柔挽着别人的手走进殿堂的王子。她的勇敢换回的不是王子的爱情，是一颗破碎的心。化为海上的泡沫。愚蠢的人类都为那一刻的虚幻美丽而艳羡不已，可是，谁又能了解——那永世无法回归家园的悲哀，与被至爱辜负的痛苦。
　　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动人的故事。有着崎岖的过程，完美的结局。
　　其实只有完美的崎岖。
　　两个不同的世界，如何一同遨游？
　　洛洛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还不敢确信自己已经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烂漫的海公主。她摆了摆尾巴，又抬头朝岸上望去，期盼中的人影没有出现。
　　我最爱的人啊，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在亲吻你怀中美丽的公主，还是只是用你那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她？
　　你是否发现你身边那个总是与你寸步不离的侍卫已经不见了？
　　她曾奋不顾身为你挡过战场上迎面而来的刀剑，她曾毫不犹豫地在海难中跳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只为寻找你的身影，她曾夜夜守在你的门外听着你翻书的哗哗声渐渐变为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
　　你不会懂得，她承受的痛苦，全是为了能见到你。才会毫无顾虑地献出甜美的嗓音，放弃豪华的宫殿，至亲的家人，奔赴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尖刀陷进肉里也无所谓，每一步的疼痛也笑着奉陪，深蓝色的海从此永别。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的。虽然很痛苦，虽然很悲伤，但是还能够见面。所以每一分每一秒，都希望能够陪在你身边——即使——是看你拥着另一个女子。
　　无数个梦里，有人告诉我：忧伤总是难免的，但是爱情可以永存。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除非梦醒。否则梦里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包括爱情。
　　都过去了。那个曾用一生来换取你的爱的女子，如今就要永远离去。
　　洛洛抬头看着月光下的年轻鲛人，过去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进了脑海。水晶宫中讲故事的老祖母，海之歌会上开心的姐妹们，王座上威严的父王和慈祥的母后……还有，还有自己从海巫女那儿求来药水之后，心痛攻心而昏厥的老祖母，大惊失色的父王和流着泪的姐妹与母后。
　　原来，为了那虚妄的爱情，自己曾伤了那么多爱着自己的人。
　　“对不起。”
　　“恩？”
　　“……我以为，我可以得到幸福。”
　　没有最初预期的风暴。
　　是我，高估了药水的魔力。是我，忽视了脚下的荆棘。幸福触手可及，我只能就此止步。
　　回去吧，回去听老祖母讲了千遍的故事。坐在冰冷的海底石阶上，月光似冰水，滴穿海藻般的长发。空气中有海之歌姬在歌唱，还有小花园的花儿在叹息。那紫色的香气，如今也染上了我的嘴唇。
　　你的船已经驶入记忆中的雾港。随着无望的爱坠入深海，化为泡沫，年华轻轻终结。
　　转身离去，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潜行。泪水化为珍珠，洒了一路。
　　永别了……我的王子。

作者有话说

　　p.s.文首短诗选自《单人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