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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问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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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寻回意识的时候,玄朗发觉自己正浮在一汪深潭里,醒不过来沉不下去,冰凉的水湿漉漉地侵蚀着他的感官,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
“我是死了么?”他静静想着,心中有一点难过却没有害怕。
也不知道空空他们现在如何了?有没有脱险……
玄朗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有个少年从天而降将他从敌人的刀口下带回天空,然后他跌进一个有着甜腻花香的拥抱,接着耳边响起殷切的关怀和婴儿的哭声……
于是一种释怀的疲惫瞬间袭满全身,他仿佛得到了超脱的许可,终于放任一切就那样睡了过去。
后来的梦里,灵识像气泡一样漂浮在水面上,随着过往的回忆充盈,接着又破碎,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
玄朗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踩着梦境,一步一步走到了异界,飘到了这里。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
除了这副朽木一样的躯壳,除了放到无限大的寂寞,除了流逝不尽的时间,这里什么也没有……
看来,神话故事果真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十殿阎王,说什么孟婆奈何,竟是一个也不曾出现。
莫不是就要永远这样飘下去吧?
念及至此,玄朗突然就慌了,挣扎着想要起来,然而灵肉已经分离,再多努力都是徒劳。
有没有一种绝望胜于死?
想奔跑没有双脚,想拥抱失去双手……想喊,没有声音;想哭,没有眼泪……
人不像人,鬼不似鬼。
就这么无能为力地放任自己随波而逝,冰冻到天荒地老……
“这边是换得亲爱人一世安稳的代价吗?”
玄朗在心墙里叹息苦笑,终于放弃抵抗坦然接受,他这一生虽然短暂可惜却绝不后悔,以一命换那么多人活着,算起来也是赚了。
只是,这地方真的太冷清了,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怀念起过往那些温暖。
想着想着,好似真的回去了一般,灵识穿过汴京繁华的街巷,走进赵府的高墙大院。师父在书房里念着诗,母亲于妹妹在闺阁里绣着花,父亲皱着眉头在庭中练剑……他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亲亲切切微笑,最后停在祠堂边的大树下。这时,头顶上突然掉下来一个新鲜的果子,他抬头,正对上一对光脚丫,摇摇晃晃,调皮的很。记忆力的玄朗微微一笑,伸手就将脚丫拽进怀里,紧接着耳边便响起贼小子惊惊乍乍的呼救,然后他那张被太阳晒红的小脸儿突然就凑近了,带着无邪的笑意,惹人眷念……
然而,再眷念又如何,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谁说回不去?!”
正当玄朗内心升起绝望时,空灵中乍然一起的喝问惊得他从回忆中醒过来。
是谁?是谁再说话?!
一瞬间,平静的水面似乎有了波澜。
玄朗在心墙里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不禁觉得奇怪,难道这里除了他真的还有别人?
疑念顿生,情绪便再难平静。
被封闭在感官里的人迅速将所有灵识聚拢,对着声音传来的那一处发出试探,静静等待着奇迹回应。
令玄朗欣喜的是,那个声音没有叫他失望,不过片刻功夫,漆黑一片的世界又传来了异世界的讯息。
只听他带着笑意,慢悠悠地问了句诡异的话:“是谁,睡在这里的人?”
此问一出,玄朗有些发愣,这里并无他人,且自己五官不灵,知觉迟钝,问话者口中所说的人?难道就是指他吗?
寻不到答案,又不能不答,心墙里的人只好装作对话般默念:“在下汴州司徒赵府公子玄朗,拜见前辈!”
既是介绍亦是回答,谁知却不是对方想听。
“不不不,老衲问睡在这里的人是谁?与那汴州赵玄朗何干?”
这么一讲,玄朗不禁迷糊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反问道:“吾便是此潭中昏睡人之心魂,不知阁下问的可是在下?”
那声音听到玄朗这般讲,不知为何笑得更畅快,好半天才又道:“老衲寻的就是你!小娃娃,早答应就是,何必扯那些冗长的虚名。”
这话埋怨得简直莫名其妙,他好好的拜会,如何就成了虚名?于是,心中不禁起了点别扭,遂故意问道:“阁下,小子既是昏睡之人亦是赵府公子,方才那般回答如何不对?”
那人听罢,回答也很不客气,“小娃娃,老衲找的是你,这个异世里的活死人,哪里是什么司徒家的公子!怎的,还不明白么?”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
玄朗感觉好似被人正面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残忍而清明。
不错!他已经死了,困在这异世里动弹不得,如何还能说自己是赵府的公子呢?
“哈哈哈哈!前辈说得不错,我就是我,再不是别人了……”
认清现实的人,一瞬间感觉无比洒脱自在。正如那人所说,自己过去总是背负了太多冗长的虚名,竟忘了,他只是他自己,并非其他。
“既然明白了,老衲再问你,可知这里是哪儿?”
玄朗心魂一愣,有些茫然,他本想说“难道不是亡界?”却又下意识觉得不是那里,思来想去最终只能老实答道:“不知……”
这样的答案让人困惑不安,声音的主人却不再解释,只是冷哼一声换做他问。
“有人让老衲带你离开,你可愿意?”
“何人?”
“咦?你为何不问去哪儿而是问何人?”
“若是亲爱之人所愿,吾去哪儿都无碍。”
“……”
玄朗的回答完全是他内心本意,全无一点犹豫,好似理所当然。然而,很显然,对方并不这样想。
一时间,四周又沉寂下来,那人好像在想什么,良久,方道:“谁是你亲爱之人?”
玄朗想了想,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嘟着嘴巴一乐,道:“嗯……吾念不全,大抵是那些想终其一生保护之人。”
这么一说,立刻又引来了对话人的异议,那人干脆也懒得装慈善了,复问道:“哈!小儿无知,尽说大话!人心狭小,能装得下几个?人力有限,能护得全几人?”
“人心虽小,能装苍生,人力虽卑,能改天命。唯不悔而竭全力,即便是像我如今这般也是值得!”
“苍生?苍生皆有命数,与你何干?天命?天命不可违,小子荒唐!”
“苍生的命数除了老天爷谁说得清楚?天命何往谁敢妄断?你若不救他便夭折,你若相助他便昌盛。”
一来一去,二人互不相让,玄朗心中憋着一口气,他不愿否认自己赴死的价值,更不甘有人妄论他的决心。
他只知道,那时候,若没有人站出来,谁都活不过当夜。
事实证明,所谓命数都是自怨自艾的借口,所谓天命都是不与抗争的理由。
“好吧,老衲明白了……”终于,那声音主人败下阵来,“看来,只当最后一问了,若是此生已尽,汝可有遗憾?”
“吾只恨当时武功不济未能多杀几个蛮贼陪葬,其余再无所挂了……”
回话时,内心再无动摇。
玄朗于心墙内微笑闭眼,他终于是要离开了吧,那番告白便是自己对此生最好的交代。
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何而活呢?
或许是财,或许是情,或许为己,或许为人……一切答案只有在千钧一发时才能真的明了。
玄朗经历过,所以他答得出。
“只要父亲、母亲、师父、空空……所有的人,都能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多活一日,他便也等同于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多活了一日,这样算来,如何不划算呢?”
霎时间,异界崩塌,玄朗的眼前白光一闪,灵识碰撞着□□,天水回趟到仙界,耳边轰隆巨响。他的感知回来了,浑身疼痛无比,内力的每一条经脉都好似要膨胀裂开,心脏也好像不堪重负将要爆炸。
“啊啊啊啊!”
他忍不住吼出了声,大脑充斥着奔腾的血液,内力之气游走全身,凝于丹田徐徐又化开,冲回周身大穴,最终完成了一个大周天。
出云于大殿之上运完最后一套功法,心血几乎耗尽了大半,待到助玄朗完成一圈气运,这才向众人微笑道:“成了!如你们所愿,此子今非昔比,凡夫资质难以望其项背,今后若能通学一套好的外功辅佐,必成大器!你们扶他下去休息吧!最多明日便能醒过来。老衲先行告退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兴奋非常,连连道谢下将玄朗驼到禅房。
空空小心翼翼地为好友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口中碎碎念着祈祷话儿,恨不得当下就能见人睁开眼睛。
“陆公子,你别急,赵公子现在最需要静养。我们不妨先出去,留他在方中好生休息,过一会儿功夫再来看看。”
翩翩笑着劝慰,就连出云大师都说没事了,空空确实不必太过忧虑。
这些日子,贼小子因为玄朗的事儿都瘦了一圈儿,眼看着人快醒了,他可不能再倒下了。
然而,对方的一番好意并没有被接受,空空摇摇头,眼睛仍是不愿从玄朗身边移开。他搬了个凳子到床边,轻轻道:“翩翩,你跟先生休息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玄朗睡了那么久,若是睁开眼看不见熟人会害怕的……”
这话说得有理却是担心多余,翩翩还想再劝慰两句,却看见韩令坤冲她摇了摇头,于是只好作罢,由他去了。
出云说玄朗最少需要修养十二个时辰方能完全苏醒,贼小子于是便守着一只沙漏生生等了十二个时辰。
天黑了又亮了,空空的眼皮打着架,恍恍惚惚,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直到迷迷糊糊感觉好像有人摸了摸他的脸,这才再次惊醒,一睁眼便是莫大之喜。
“玄朗,你终于醒了!”
一瞬间,高兴的泪水浸润了眼眶,好似看到了凤凰涅槃而生,此生再无比之更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