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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说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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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客多有自己的风格,有人喜引经据典,有人喜以小见大,而韩令坤则最喜欢开门见山。
开一户,见群峰,气势汹汹,迫人眉睫。
郭威皱着眉,愣了愣,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确实比许多武将让他觉得强势。不过,毕竟是刀口舔血的大帅,这点气势于他而言还不算什么。
于是,将军只是笑笑,不以为然道:“然也。”
那言语淡漠的,好似天下兴亡不过蝼蚁之灾。
这样的态度,韩令坤还没觉得怎样,一旁呆坐着的赵司徒心里先惆怅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地过于小家子气,可是想到区区几对边外蛮人就让偌大的晋王朝分崩离析,闻者无不恼恨。
然而,身为朝廷军帅,郭威的态度实在令人心寒,不谈阳城之役袖手旁观之举是真是假,且论国之将亡,实力最强的河东却不出一兵一卒,如何说得过去!
当然,这些只是一介武将的想法,于说客韩令坤而言,国家兴亡、匹夫沉浮都不过舌尖跳动的辞藻,若能达目的,左右都能讲出道理来。
所以,他只是应言捋捋胡须,再问道:“河东既已知国难,何以数十万热血男儿蹲于太原而不出,是为娘子耶?”
此言一出,初春之日顿时寒冷好似三九。
郭威皱着的眉头更加紧锁,他鼻息粗重,隐隐有些怒气,然而没有大作,只是看着韩生没有说话。
或许是在想,眼前这原本与中书令交往甚密的书生怎的突然说出这番不怕死的蠢话!是真的大义凌然还是引君入瓮呢?
同时,赵将军也被吓了一大跳,韩生素来谨慎,做事往往滴水不漏,更加参不透他方才所言意指何为,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然,正当他想着要不要替人求情时,上座的郭帅却哈哈大笑数声,亲自解释道:“先生莫不是听了什么传言,生出了误会?中书令大人镇守河东可是皇上的旨意,为将者未得圣明不敢妄为。且河东之地与契丹以有争夺之所,稍有不慎后悔莫及,吾等受天命所托,护一方百姓。况敌众我寡,河东浅薄,苦恐一役而伤骨血,故动作之前必要再三参详,不敢轻易冒犯神威。”
如此说辞,虽然虚假却总算留了些脸面,若是聪明人,此刻决意不能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可是,今日,韩令坤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全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
只听他冷哼一声,竟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哗”的一声突然展开,朗声颂道:“天福七年,大热,吐浑多疾死,乃遣承福归太原,居之岚、石之间。中书令稍侵辱之,承福谋复亡出塞,知远以兵围其族,杀承福及其大姓赫连海龙、白可久、白铁匮等,其羊马赀财巨万计,皆籍没之,其余众以其别部王义宗主之……”
“大胆!”郭帅再也难忍韩生的狂妄,他粗鲁了打断对方的念白,又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屋里的其余人,直恐那些见不得人的秘辛全被抖落出来。
“好一个巧言令色的韩博士!你真当本帅不敢斩你么?!来人啦!将此人给我拖下去斩首示众!另究司徒赵弘殷轻荐之罪,重责五十!”
管他是个什么身份,此刻的郭威只想将眼前这人的舌头割下来下酒。
一声令下,四周候着的兵士闻声而动,瞬时间便将韩令坤与赵司徒一并拿下,押着就要执刑。
赵司徒哭叫着“冤枉”,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望了一眼身边依旧淡然如风、含笑不语的韩令坤,好似在看一只怪物。
“先生,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不赶快向大帅赔罪!快呀!”
然而,即便赵司徒再是着急,韩令坤愣是一个求饶的字都没喊,抿着嘴微微笑,看向郭威的神情不卑不亢。
“完了完了,此番是无力回天了!”赵司徒感慨地想着。
正当所有人以为堂下二人必然逃不过责罚时,突然从门外一声高呼:“中书大人到!”顿时让局势反转过来。
郭威被通传声下了一跳,也顾不上处置谁了,赶紧从上位匆匆忙忙下来迎接。谁知,他还未走下台阶,中书令刘知远那庞大的身形便挤了进来。
“末将参见大人!”
来不及行大礼了,只得原地恭敬一拜,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刘知远扫了一眼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终年笑得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指着一个地方突然瞪得老大,下一秒疾步而去,滚圆的腰身弯下去,急忙将韩生扶了起来,笑道:“先生来了河东,怎的不提前说一声,若不是今日本座恰好找郭帅有事,岂不就要错过了?”
韩令坤笑笑,没有吭声,余光瞟了一眼仍然跪着的郭威,周身冷淡地好似不食烟火。
“罢了罢了,先生素来谦虚,总不愿麻烦,故到了河东也肯来见,索性今日有这般缘分,不如先生这便随本座去中书府,吾俩好好聊聊?”
中书令见韩生不愿说话,赶紧自己找了个台阶,正想带着韩生转身回去,一低头竟发现众人还没起,遂随意挥了挥手,免去礼数,全副注意仍在韩令坤身上。
郭威万万没有想到这韩生竟与中书令有这般亲密的关系,忍不住心生妒意,想他为刘知远东征西战数十载,除了这虚伪的大帅头衔,得到的只有近在咫尺的防备。
而韩令坤呢,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凭何得以这般礼遇,凌驾于他这个主帅之上!这让他今后还如何在军中自处?!
他深吸了口气,将一腔怨愤堵在心里,终于还是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意,对刘知远道:“大人,末将方才正与先生谈论时事,酣畅未果,先生若就这般走了,莫不遗憾?”
中书令一听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冷了表情,他没有理睬郭威的话,而是转头问韩生道:“哦~先生竟有这番雅兴?如此,本座倒想想听听看,郭帅与先生到底聊的是什么国家大事了……”
既然中书令都发了话,韩令坤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于是拜了拜,尊道:“其实并非什么大事,无非聊聊近日所报军情罢了,大人若是想听,草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知远点点头,随意走上郭威方才坐着的位子,看着堂下二人,一派兴趣盎然。
赵司徒惊魂未定,还来不及理清形势,便看见郭帅与韩生一坐一右面对而立,俨然一副辩论模样。
郭威心中有恨,于是先发制人道:“先生方才所颂确为我部搜剿之迹,然那时罪臣白承福帅族谋反,吾等上书朝廷得天子批复后才派兵镇压,于情于理无愧天地,先生何以用‘辱’字评说?”
说完,郭威不经意地看了看上位的刘知远,虽然对方没有立刻恼羞成怒,可明显僵硬了笑脸,看向韩令坤的表情也不似方才柔和,眼中隐隐有指责之意。
然而,这样的攻击并没有令韩令坤退却,他只是一如既往淡漠地笑笑,朗声道:“老生并不是指责河东军,相反,老生认为以反贼之长补己所短,既不饶民又不伤国,实乃大善。至于为何方才那卷书中所颂偏颇,是因为此卷书本就是吐谷浑残余所写,自然言辞不敬,郭帅何故大惊小怪?”
郭威一听,脸色微白,他本欲让韩生难堪,谁知竟不晓得这节关窍,反显得自己小气冲动,不禁怒道:“那先生又为何故讽吾河东数十万将士羸弱好似娘子?”
“哼!将军莫非觉得老生说错了?如今天下纷争,男儿本应志在浩野,而今屈于一处,不思进取甘做井底之蛙,难道不是比之娘子不如吗?!”
“你!”
韩令坤一张利嘴直杀得郭威怒不可言,等到他终于按捺不住,欲要拔剑杀人时,上座一直袖手旁观的中书令却忍不住张了张嘴。
只见刘知远摸了摸他那跟肚子一样滚圆的鼻头,半分玩笑半分认真道:“契丹野蛮专横,兵强而马壮,吾南朝真能于这天下挣得一隅么?”
此问一出,四座皆惊,皆不知如何作答,只有韩生笑道:“河东何止一隅。”
“一隅太小,终不敌四海。”
“四海汹涌,不若漏网之鱼。”
“何时捕鱼?”
“饵已入水。”
“何时收网?”
“手起当下。”
两人如打哑谜一般来往数回,最后中书令满意地点点头,当着众人面,起身对韩令坤一拜,道:“先生所期,本座明了。”
遂下阶来,拍了拍茫然失措的大帅,笑道:“河东虽远帝而居,终不敢忘晋矣。”
一语既出,再无优柔。
郭威呆愣愣地领了命令,直到人去影散仍迟迟没能回过神来,他跪在地上,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心中反反复复都是刚才中书令与韩生的对白。
良久,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大笑几声,叹道:“郭威啊郭威!枉你跟随他多年,却不知那人心中竟怀的是这样的心思!真是蠢笨至极!”
他以为他避于河东不出是为胆怯,他以为他偏居朝堂之外是为安逸,却不知狼子野心,暗渡陈仓只为伺机而动罢了!
哈!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忠臣良将,哪管什么民不聊生,无一强兵者不是以千躯万骨敬顶上皇冠,所谓王道,实则霸道。